中大的新亞書院的圓形廣場坐了約三百個學生,大部分相信是內地學生,聆聽台灣學者錢永祥講動物解放和道德進步,另一位講者是大家都熟悉的梁文道。
在位於半山的青葱校園,在朗日斜陽映照的美麗黃昏,幾百人(以至透過網絡在內地收聽的群眾)細心聆聽及討論看似「不吃人間煙火」的人與動物關係的議題。但錢先生懇切的言詞,流露一位致力人類進步事業的學者,經過深刻反省的體會,教人動容。
由如何減少動物為了人類的過度享受而遭受的「不必要痛苦」,到對整個畜養及屠宰工業的「不人道」及過度宰殺的討論,氣氛熱烈。對灰記這類曾與貓和狗長期相處的人,動物的感情、智慧和感受喜悅痛苦的能力不容置疑。盡一切可能善待動物,就好像盡一切可能善待其他人一樣make sense。
除此之外,如錢先生在接受內地學者崔衛平訪問時所說︰「動物倫理學若是能提醒人類,對于"非我族類"如動物者的感受有所意識,便將是一件極大的教育成就:人類的道德敏感度將可望提升,對于"異類"的包容能力將可望擴大。不必諱言,今天我們對于其他人類的感受不是已經習于麻木了嗎?對于其他異己人類的包容不是早已經不耐煩了嗎?有鑒于此,動物倫理學這種道德教育的重要,就不言而喻了。」
在香港政治進程裹足不前,以及政治倫理及水平不見寸進,讓人不覺有點氣餒的今天,在遠離繁囂的校園一角,望著充滿期待的青春面孔,迎面涼風不禁讓灰記「懷舊」,思想感情回到青葱歲月。
事後再看錢永祥的另篇訪問,感慨良多。這篇訪問的題目,「動物解放」變成「台灣的政治轉型」,道德進步依然是關鍵點。作為曾經擁護中華民國,以能參加雙十國慶為榮的灰記,看到作為外省人的錢先生所談數十年來台灣的政治變遷,自然有一份「親切感」,感到「親切」倒不是因為灰記依然奉中華民國為道統,而是對曾經抽象地視為「國人」的台灣人一路走過來的足跡,一種不容易解說的「情感糾纒」。
說「情感糾纒」其實也不準確。灰記對那枝「青天白日滿地地紅」旗已沒有多少感覺,雖然仍然認為它比五星紅旗好看;對兩蔣更沒有特別的偏好。反而錢先生提及的《自由中國》、《文星》等雜誌,以至雷震、殷海光、李敖,倒是灰記早已熟悉的名字,也涉獵過他們的一些文章。那是中學時期,台灣留學回港的地理老師的「啟蒙」影響,「中華民國」並非如當時香港右派報張所吹噓的、是民主、自由、均富的樂土。當時老師曾說過,台灣的確是寶島,風景優美、自然資源不缺,但被蔣氏政權糟蹋了。那時灰記還是第一次知悉綠島是囚禁政治犯的地方,以及《綠島小夜曲》並非純綷一首情歌。當然,灰記由盲目反共到左傾也有一個過程,那是後話。
錢先生在訪問中也提到左翼思潮在台灣近數十年的缺席,完全是因為蔣介石把自己在大陸的失敗歸咎於控制輿論以及清洗「異端」的力度不夠,於是五十年代變本加厲的白色恐怖把關注基層的左翼/共產運動消滅,當中大批人被監禁及被槍斃。錢先生提到,台灣由於要清洗左翼文化,中國近代文學只能看朱自清、徐志摩,高中時在書店接觸到魯迅的小說,屬禁書(被發現藏禁書可被判刑),才知道中國大陸三十年代有左翼文學傳統,衝擊極大。
這事令灰記想起中學時啟蒙老師介紹魯迅小說,而學校雖屬親台,採用的國文教科書的編輯卻有左派背景,至少是同情中共者,裡面亦選了魯迅的《孔乙己》,灰記到現在還記得讀到這篇短文時的震憾。而《阿Q正傳》、《祥林嫂》、《祝福》等更成了灰記的課外讀物。當然還有茅盾的《林家舖子》、巴金的《家春秋》等,這是香港「可愛」之處,所謂「半吊子」的自由傳統,與當時台灣及大陸的各走極端,前者消滅左翼文化,後者則把大部分的文化視為資產階級文化而鏟除,的確不可同日而語。然而,也許是不大需要代價爭取回來的自由,香港人一般不懂得珍惜,不會去捍衛以至發揚這個多元、紛雜的文化匯聚平台,而任由短暫的經濟的利益蓋過一切。
再回到台灣,正如錢先生所言,台灣佔人口超過八成的本省人是二等公民,族群意識為抗爭提供動力,而台灣的威權政治(特別是蔣經國上台以後),「與希特勒的法西斯體制或者蘇聯式的極權體制仍有性質上的差別。雖然國民黨也有主管意識形態的文化宣傳的部門,但國民黨算不得一個革命政黨,其組織形式、意識形態也都沒有貫徹列寧式的原則。國民黨當然是党國體制,可是由于自居為民主政體以與共產黨對抗,它的國先于黨,政治獨裁却沒有社會專政,在党國體制之外,仍然存留著一個相當廣闊的社會空間……」
由黨外運動,到民進黨之創立,到今天台灣有著基本的民主自由格局,台灣人艱苦卓絕的奮鬥,的確值得一記。當然台灣民主還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例如左翼政治力量的缺席,對基層的關懷不足,以至香港建制及「溫和」泛民都無限誇大的「議會暴力」。但錢先生的回應很值得香港的建制及「溫和」泛民,甚至一些自視永遠正確的「革命導師」嘴嚼。
「臺灣的民主運作,可以批評的地方很多,至于在議場裏打架,則是政客的廉價表演,不必太理會。他們只是民主化的受益者,並不是民主生活的主體所在。一般而言,我很喜歡用"集體學習"這個概念形容臺灣的民主發展。臺灣的民主化已經三十年了,最激烈的衝突是八十年代,那時候滿街在打,似乎敵我鬥爭。可是回頭看看走過來的這幾十年,我覺得這是臺灣社會的"集體學習"過程。你即使不到街頭去游行,看新聞也都是這些事情,大家都在耳濡目染,在學習民主應該是怎麽一回事。臺灣社會經過了這幾十年的衝突,其實學到了很多東西。學什麽?學習社會中成員的相處之道:對其他人,你不用去喜歡他、認同他,不用覺得他是我的同志、同胞等等,這都是很多餘的。你只要把對方當成一個跟自己平等的人就行了民主化的過程,讓臺灣人學到了一些很起碼的相處之道,人與人之間比較平等、尊重、容忍,在我看來就是學習民主生活的結果。」
今天,到過台灣的人,可能都會跟灰記有類似的感覺,台灣人的權利和義務意識、參與社會運作的意識,簡單而言,就是公民意識,在所有華人社會是最高的。這是台灣人付出血的代價所換取回來的。香港聲稱爭民主的人,投身政治的人,卻從來不敢思考代價的問題。這次區議會選舉結果後,泛民不是檢討自己的不足,為下一輪爭取普選抗爭作準備,而是排除「異己」。而被某些泛民大哥大姐如劉慧卿、張文光不點名批評的「長毛」,在接受無線電視記者訪問時,對泛民的「犬儒」心態有精釆的論述。他說如果甘地還在世,泛民他們一定把他開除。
灰記只是覺得這群泛民議員有點像以前台灣的萬年國大代表,以及大陸的民主黨派,就是只懂循規蹈矩,行禮如儀,這種思維和態度是不可能推進香港民主。邏輯很簡單,泛民聲稱的不公平秩序,例如功能組別不能代表廣大民意,只能代表小部分商界利益,卻把持一半議席。如何打破這個秩序?他們的方法是不斷口頭爭取,等待北京首肯。看看台灣,開放黨禁報禁之前,很多人不惜坐牢也要組黨辦報,開放黨禁報禁之後,因為政府及議會都被國民黨壟斷,那時議會還未有全面直選,亦未開放總統選舉,黨外人士仍是少數派。他們議會內外,訴諸肢體政治,方法未必最好,但他們要突顯的是在不公平的制度下,國民黨繼續壟斷政權和議會。灰記甚至以為肢體政治只是表面,還有其他公民抗命的行動,努力不懈的抗爭,最終迫令國民黨開放選舉,實現政黨輪替。
但經常把「理性、和平、非暴力、不講粗口」掛在嘴邊的泛民,是否認為台灣的黨外運動是非理性?即使認為他們的肢體政治「太暴力」,即使覺得「長毛」擲雞蛋不守規矩(灰記拒絕把擲雞蛋歸類為「議會暴力」,曾被雞蛋擲中的美國加州州長阿諾舒華辛力加說,被擲雞蛋是民主政治的一部分,並說為市民有這樣的表達權利而高興,這是他熱愛美國的原因之一)。有否想過自己永遠循規蹈矩,是助長不公平的制度千秋萬世,助長真正的議會暴力的不斷產生—即小圈子的功能組別,可否決有益於大部分市民的議案;即有大多數市民授權的泛民,永遠成為少數派,的幫凶?
回到錢永祥的動物倫理。錢先生說,人類之所以對動物所受的苦難視而不見,是因為人類把動物看成他者/異類,但這種觀念有機會逐步改變,正如以前南非以至北美白人把黑人看成低等人類/異類,對他們的苦難漠視以至施加暴力。正如男人把女人看成差一等,以至剝奪她們很多的權利,到今天仍未能實現男女平等。
而香港的政治以及社會的排他性亦值得關注,例如「不理三七二十一」,便把新移民及外傭看成搶飯碗搶福利的「蝗蟲」,皆因外傭及新移民被視為次一等的異類。聲稱爭取民主自由的泛民,不敢高舉民主、自由、人權、公義的旗幟,反對把人分類分化,不敢挑戰政府及建制派煽動民粹,製造仇恨的道德墮落,直斥其非,卻跟真正議會暴力(擁抱不公平不公義的秩序)施予者及維護者,即建制派政客一般見識,把有人民授權的議員如長毛視為「爛仔」,分門別類打擊之。實在是本末倒置之極。
灰記當然不是呼籲泛民議員拋頭顱、灑熱血,但如果溫和理性等於規規矩矩,對荒謬不公秩序表達激憤等於暴力,泛民又離建制有多遠?動物論理是尋求限制減少施加動物的種種暴力,同理,政治倫理也是尋求限制減少施加少數弱勢(不等於人數少,當年台灣的本省人及南非的黑人,以至香港大部分無權無勢的市民,都是政治上的少數弱勢)的種種暴力,抗爭的對象是施暴者,通常也是既有秩序的建立和得益者。請泛民諸君三思再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