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空,談中國心的意義在那裡?中國心和香港心的矛盾與辯證又在那裡?
「2012年。我看見香港人跟內地遊客,在上水港鐵站打鬥起來,港人揮舞殖民香港旗幟,升起一張海報宣稱「中國人滾回中國去。」他們叫囂:『我們是香港人。我們不是中國人。』我的心下沉了。
若我們不是中國人,我們又是甚麼人呢?在我們的基因內,每一樣東西都是與中國血脈相連的—我們的眼睛、我們的頭髮、我們的生活模式、我們對食物的偏好、對音樂、對文化的情懷…我不能,也不會,否認我是中國人。」
這些感想出自中文大學校長沈祖堯,他在網誌寫了一篇《我的中國心》,訴說他如何由一個殖民地的「番書仔」,演變成對國家認同的中國人。
當然,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心路歷程,沈校長的感受亦屬personal。然而,所謂個人也是政治,更何況他談的是「家國情懷」,而他的「家國情懷」亦被本地親中《文匯報》看中轉載,為的就是「近月的國民教育科風波,因『雙非童』、水貨客及文化差異等激起的香港與內地矛盾,衝擊不少港人心中「中國人」的感情及價值。」換言之,《文匯報》有鑑於近日中港矛盾日深,轉載沈校長的中國心,以喚起香港人的中國民族感情。因此,校長的私人感想便有了「公共性」,可讓公眾評說。
對於中港矛盾的激化,灰記的立場是支持香港真正自治,甚至如果有人提出香港獨立,基於言論自由原則,灰記也會「捍衛」這些人追求自決權。不過,灰記反對排外,所以反對「中國人滾回中國去」的言論,正如灰記反對「巴基斯坦人滾回巴斯斯坦去」、「日本人滾回日本去」…等的排外仇恨情緒一樣。在大一統思想籠罩,中共強權迫近的今天,灰記反而欣賞有人敢說「我們是香港人,我們不是中國人。」如果不是基於仇恨和排外情緒,這種「香港情懷」值得尊重。
今年初「反蝗」高峰時,有一位名為Wingyee Lau的香港人,寫了一篇「為什麼我想香港獨立/自治」,心平氣和的講道理,述說她為何有此「大逆不道」的主張。即使灰記未必完全同意作者的觀點,也十分欣賞她的坦誠和勇氣。如有興趣,請參閱本博客博文「自治與自決(二)」,是灰記對該文章的觀感。
老實說,同是網誌,校長的中國心訴諸感性/感情,反而Wingyee Lau說理較多。但即使如此,校長的中國人感性身份認同,不少人也覺不以為然。
校長的網誌中英兼備,一些人看了"If we were not Chinese, what are we? We have, in our DNA, everything to be Chinese. Our eyes, our hair, our way of living, our preference for food, for music, for culture… I cannot, and will not, deny my national identity as a Chinese."(若我們不是中國人,我們又是甚麼人呢?在我們的基因內,每一樣東西都是與中國血脈相連的—我們的眼睛、我們的頭髮、我們的生活模式、我們對食物的偏好、對音樂、對文化的情懷…我不能,也不會,否認我是中國人),忍不住在facebook留言︰
“A biological definition of “race" is actually very problematic. Human populations and their genetic material have mixed for millenia.I am very disappointed."(「種族」如只基於生物性的定義,是非常有問題,人類以及他們的基因已經過千萬年的混合。我很失望)
有人回應︰
“really disapppinting, whether he truely meant that or not. way of living, preference for food, for music, for culture… are all cultural constructs. nothing to do with DNA."(不知他是否真的如此認為,但很失望。生活方式,對食物、音樂、文化的喜好,全都是一種文化建構,與基因毫無關係。)
的確,作為一位醫生,把民族認同、民族感情訴諸體內的DNA,訴諸生物決定論,的確「危險」。不說遠的,現在來香港工作的菲籍家務助理,不少都混著華人血統,她們是否也必定對中國食物、音樂與生俱來有一點點喜好?答案當然不是,她們是徹頭徹尾的菲律賓人,喜愛和熟悉的是菲律賓文化。再說,美國駐華大使駱家輝是華裔,但他不會是中國人的思維,只會是美國人的思維(當然,作為美國少數族裔,他與主流白人對美國價值可能有不同體驗)。
如果根據校長的說法,西藏人、新疆人、蒙古人等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中國人了。灰記如此說,並非贊同中國把西藏人等同化,亦支持他們民族自決,而是指出只基於種族的國家觀念是如何不符合現實,搞不好,容易墮入種族主義的陷阱。灰記對那位名咀陶傑經常掛在咀邊的「中國小農DNA」甚不以為然,就是覺得他說中國人不配有民主、自由的基因決定論十分危險。
或許有人會說,不要糾纏於校長的DNA,最重要看他的成長與心路歷程。好吧,我們就「進入」校長的「內心世界」。校長提到自己殖民地時代在官立英中及港大畢業,是殖民政府培養的「操一口流利英語,以備將來投身公務員團隊或與英國商人做生意」的本地精英,也提到82年回上海探親,看到當時中國大陸的落後,親戚的疏離,「我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地方,也不屬於這個國家」。
然後他83年大學異業隨一個多國學生組成的小組到歐洲旅行,「在瑞士的時候,當我們欣賞一場民歌表演之際,表演者建議為每一個國家獻唱歌曲。他們邀請不同國籍的學生,當聽到代表該國的歌曲時從座位站立起來,接受觀眾的熱烈掌聲。這一刻我暗生疑竇,不禁自忖:我該在人家唱出英文歌或中文歌,還是台灣歌時站起來?我產生了身分危機,感到異常尷尬。」
灰記年紀比校長稍大,相信生長在那些年代的香港人都會有類似或稍有不同的經驗。灰記的父親是反共的民族主義者,所以中學選擇讀中中,但即使如此,一段時期灰記相當「崇洋」,覺得英美是了不起的地方,對自己英語不濟而感到自卑。灰記比校長早八年到大陸探親,那時還是「文革」後期,由於父親成分不好,不能直接回父親的鄉下,只能在母親的鄉下住下,最終見不著父親那邊的任何親人,包括祖母。當時內地貧困落後,廣東的農村相信比起82年的上海更差。不過,灰記並沒有覺得表弟妹如何不能溝通與疏離,反而跟他們混得很熟,回來時還寫過信給他們。
至於大陸那時的「共產」文化,當時反共的灰記不會特別有好感,但一些集體勞動的秧歌旋律相當動聽,至今仍未忘懷,那些「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標語,至今仍然記得。七八年讀大學時放暑假,曾隨當時親中的學聯到廣東旅行,參觀仍未正式結束的公社和集體農場,對一些似是而非的「共產理論」多了點興趣。往後在外國受毛派組織影響,短暫時期嚮往中國「社會主義」。對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不公至今仍抱批判態度,不過,沒有形成國家認同的民族主義。作為自稱左翼人士,灰記更嚮往國際主義,更認同「世界公民」的理想。
其實,那些年代,比沈校長年長一些的「激進」份子,無論是因為感受到殖民地不公義,還是找尋身份認同,都會走出來參與學運和社運,中文運動、反貪污、爭取免費教育及居者有其屋、保釣等。當中部分學生被中共統戰,成了今天特區的紅人。從沈校長的網誌,大概可大膽斷定他和大部分「番書仔」一樣,循規蹈矩,是殖民地教育成功製造的所謂政治冷感的一群。他是在畢業後,才因為自身經驗體會殖民地的不公。
「1985年。我在威爾斯親王醫院當初級醫生。我被派照顧一名腎衰竭及心包滲漏的病人,在緊急情況下,我替他插喉,透過一個緊急救護袋,為他泵入氧氣。我也在他的心臟,插入一枝針,從心包抽出液體。他的血壓開始上升,並且從新呼吸,但加護病房卻拒絕收症。翌日,我被嘲為「蠻牛」(過於魯莽),並被批評在沒有加護病房專家的同意下擅自替病人插喉。我如夢初醒,深深體會醫院的醫生分三個等級,高高在上的是一點中文也不會說的外籍醫生、中間是不說地道的中文(或裝作不懂中文) 的中國籍醫生、最下面是那些操流利中文的中國籍醫生(包括我)。我心裡不禁慨嘆:中國人在自己的領土上,竟然成了二等公民。」
然後到北京旅遊,在景點聽導遊談抗戰、八國聯軍的事而「喚起」他的中國心。「其後導遊告訴我們,當他還是中學生,在沒有要求得到一分錢回報下,下課後就幫忙築建人民大會堂。我對自己說:這就是我想成為的中國人。」(校長似乎對中共建國歷史不甚了了,在中共統治前三十年,人民無償勞動是平常事,起初很多人是基於「革命熱情」,特別是天真的青少年。到後來便形成強制性的公社形式,很多人都是不情不願的勞動,特別在鄉村。因為辛苦勞動沒有溫飽。到毛澤東死時,全國經濟已臨崩潰邊緣,人身自由更不用說了。)
對灰記而言,整個八十年代,是香港前途被決定的年代,灰記由毛派很快轉變為有點左傾,但骨子裏崇尚自由主義的人,對中共胡趙政權有過一些「期望」,對中共收回香港沒有太大抗拒。其他香港人也許有別的不同感受。校長則對英國給予港人沒有居英權的BNO護照,感到被出賣。
而最最奇怪,校長由88年的奧運會感受中國人身份榮譽,一跳就是08年的京奧。「2008年北京奧運,中國運動員鄒市明成為了首位在男子輕蠅量級拳賽中贏得金牌的健兒。在賽後,他圍上中國國旗並說:『我們不再是東亞病夫了。』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為自己是中國人感到自豪。」
而對中國人,以至香港人都十分重要的1989年的六四事件,校長隻字不提。要知道,支援八九民運令大部分香港人拉近與中國的距離,感到自己是中國的一份子。那時的親中(共)份子,亦短暫罕有地與大部分港人一起,追求中國民主。灰記以為,校長既然逐步形成對中國的民族認同,不可能對八九民運,六四屠殺沒有感覺和看法,是否礙於自己的校長身份,害怕敏感而略去這段回憶?不得而知。
只是,如果說最高學府應該是言論最自由的地方,校長的「神聖」責任是捍衛學術和言論自由,沈校長是否作了一個不好的榜樣?不是說他打壓學術、言論自由,而是沒有透過網誌,充分示範言論自由的無所不談。可能有人會反駁,校長有不談八九六四的自由。灰記再三重申,是校長要談「中國心」,而八九六四是香港人「中國心」的最具體呈現。對很多香港人而言,每年一度的六四晚會也是表達「中國心」的場合,只是這顆「中國心」揉合了對中國大陸民主的訴求,對中共一黨專制的不滿。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沈校長的「中國心」在此卻步。
灰記尊重校長的情感,像尊重每個人的情感一樣。因此,校長10年帶父親回上海,重訪當年他祖父曾擁有過的飯店,「父親指出他小時候玩耍的那道樓梯,當他看到飯店已成了歷史文物,他的眼晴泛紅了。我知道這叫做,『落葉歸根。』」沒有人會懷疑這些感情的真摰。同樣,沒有人懷疑他08年往汶川救助地震受難者,抱著被迫截肢的孩子的感受,但是否只能出於對「骨肉之親」的感受?那個冒著近日中國反日風險,到中國災區救災的日本人河源啟一郎,校長如何看待?校長對河源在網上留言說︰「互幫互助是不分國界也沒有國界的」,有何體會?
作為一個所最高學府的「領導者」,是否應該對國族的觀察和感受更「深刻」、有更多「反省」,而不是流於「狹隘」、「淺薄」、「迂腐」?也許,這只是灰記對大學校長一廂情願的想象。說到底,大學和中小學一樣,都是「國家」建制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