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蘋果》

《蘋果日報》董事會於今日(6月23日)宣布,明日(6月24日)出版最後一期100萬份。換言之,出版了26年的《蘋果日報》,明日之後成為歷史。為了抗議「高壓政權摧毀新聞自由」,香港記者協會聯同七間傳媒工會呼籲業界6月24日穿黑衣,亦歡迎市民響應。《蘋果》 董事會原定最遲周六(6月26日)最後出版,但相信因為當局在經濟封鎖之餘, 今日繼續拘捕蘋果高層人員(被捕者是筆名李平的社論主筆),並稱不排除陸續有人被捕,至令《蘋果》「基於員工安全及人手考慮」,決定提早停刊。盛傳好一陣子的「謠言」:有人欲置《蘋果日報》於「死地」,並必須發生於7月1日中共100周年黨慶之前, 果然應驗了。

去年8月,警察以涉嫌違反國安法第29條:「串謀勾結外國勢力危害國家安全」罪名,拘捕壹傳媒創辦人黎智英,其後黎以「國安法」 被還押,並因組織參與2019年8月18日和10月1日未經批准集結而合共判刑20個月,現在服刑中。《蘋果日報》在風雨飄搖下繼續經營,市民亦熱烈訂購網上版支持。想不到未足一年,今年6月17日,警察再次「來襲」 ,以同樣罪名拘捕5名高層人員,包括壹傳媒行政總裁張劍虹、壹傳媒營運總裁周達權、《蘋果日報》副社長陳沛敏、《蘋果日報》總編輯羅偉光及蘋果動新聞平台總監張志偉。隨後又是大批殺氣騰騰的警察,大肆搜查蘋果日報大樓,這次還撿走44張載有新聞材料的硬碟。國安處李姓高級警司向在場記者聲稱該報自2019年起刊出數十篇文章,有「強烈證據」顯示有關文章是串謀計劃的重點,藉以提供口實予外國向中國及香港實施制裁。

第二日,張劍虹和羅偉光被正式落案,隨即還押候審,「國安法」生效後,香港又再多兩名未審先坐牢的被告。而大搜捕的同時,李姓保安局局長涷結《蘋果》三間公司資產,再加上禁止本地7間銀行處理《蘋果》的戶口,《蘋果》驟然缺乏資金,無法出糧給員工,很快面臨倒閉。唯一奇蹟是李姓保安局局長應《蘋果》要求將資金解涷作出糧之用,《蘋果》才可續命。說是奇蹟,是當局之所以以「國安法」涷結資金,就是為了令《蘋果》辦不下去。這個硬起心腸的政權,怎會忽然「可憐」起《蘋果》近千員工的生計而讓它繼續存活。

暫時還算自由的社交媒體,多了很多關注《蘋果》面臨倒閉的帖文或留言,不少以哀悼方式,痛惜新聞自由的陷落。有人更以當年特區政權「放生」星島報業集團老闆胡仙一事,對比這次窮追猛打黎智英及《蘋果日報》,顯示法律之如何被政權把玩,法治之如何脆弱。 當年的胡仙免於被起訴串謀欺詐罪(《英文虎報》誇大銷量以欺騙廣告商),很大程度是因為胡是政權的「同路人」,與當時的當政者有一定交情,於是在法律面前多了一份來自政權的眷顧。

「有趣」的是,當年的律政司司長梁愛詩免起訴的其中一個理由是為了「公眾利益」,因為倘胡仙被起訴可能導至她旗下的《星島日報》和《英文虎報》停刊。梁愛詩的聲明如是說:「一間頗具規模和重要的傳媒集團在當時倒閉﹐除了引致僱員失業外﹐很可能會給海外傳達一個極壞信息。正當本港失業人數不斷上升﹐若在這時候作出檢控﹐可能會引致更廣泛的裁員﹐這點令我感到不安。」

因此那個行政長官林鄭可以輕輕幾句,因為涷結資產所引伸的公司倒閉、勞資糾紛,勞工法例可以處理。但大家都知道香港勞工法例是發達地區之中最落後的,對僱員的保障只是聊勝於無。問題更是《蘋果日報》並非那些故意拖欠員工薪金,藉倒閉而逃避責任的無良企業,它是願意與員工一起共渡時艱的良心企業,是政權的政治舉動導至好好一間企業未能營運下去!

老實說,《蘋果》的立場與作風並非人人認同(灰記就不認同它親特朗普的右翼立場),它「引領」新聞走向娛樂化亦具爭議。但這些都無礙它的重要性,特別在今時今日的香港,它的存在更是無比重要,因為它是唯一一份不向政權低頭,不接受統戰和收編,堅持與本地爭取民主/抗爭同步的報紙。它的繼續存在,多少還顯示香港還有一些新聞自由,可以講一些「冒犯」政權的話,報道一些政權不樂見的新聞,揭露一下政權和社會的陰暗面,特別在「國安法」實施後它仍堅持敢言作風,在主流傳媒中「鶴立雞群」,是值得市民支持的一份報紙。但如今它存在的日子正在倒數 ,顯示香港的新聞自由進一步大萎縮,未來尚剩多少?會不會出現傳媒和網媒大整頓,做記者也要宣誓,以至監控互聯網等限制市民言論自由的舉動?不少傳媒工作者和市民都極之憂慮。

對應業界和市民的憂慮,政權和它的辯護士只懂得重複又重複你沒有犯法便不用擔心,正常的採訪不用擔心,記者沒有特權等的說辭。但明明「國安法」實施後,是否觸犯法例、違反專業操守的界線,所謂紅線已變糢糊,糢糊得像「紅海」,「無遠弗屈」。一篇涉及外國批評中國以至香港的報道,幾時會變成串謀抹黑國家和特區的假新聞?接受外國傳媒訪問,或訪問外國人/機構,幾時會變成勾結外國勢力?而現在一個小學老師買十份《蘋果日報》贈予相熟同事,便遭人「告發」,校方條件反射地以其「動機不良」,勒令該老師停止授課。這名老師之後會否被教育局評定為「專業失德」而失去教席?在「紅線治港」的今日,一切荒謬的事都變得可能。有見及此,前線記者和評論人的組織聯合發聲明,聲援《蘋果日報》及其員工,大家都深明唇寒齒亡的道理。而由主流傳媒高層組成的新聞行政人員協會則發表不痛不癢的聲明,顯示高位者多明哲保身,不能寄望他們在關鍵時刻為香港的自由發聲。

等而下之,則是《明報》社評(與《明報》前線記者無關)對黎智英和《蘋果日報》被迫害的「幸災樂禍」,什麼「反修例風暴是一場政治大攤牌,沒有遊戲規則可言,『道理』只是包裝,勝利就是一切,不同政治力量押上重注甚至『曬冷』。一子錯滿盤皆落索,來到這一刻,輸家遭清算,說來很殘酷,卻是你死我活政治鬥爭的邏輯」,社評還將黎智英獲美國前副總統彭期接見舊事重提,以示他坐牢「咎由自取」。相信2019年走出來反修例的二百萬人,相信現在同樣身陷囹圄,充滿中華情結的何俊仁、李卓人等都不會同意社評這種陰謀詭計的說法。作為傳媒一份子,又不是黨辦的《大公》、《文匯》或一些擺明車馬親政權的報紙,眼見同行遭受政權無情打擊,新聞自由岌岌可危,不是去質疑當局以言入罪,在關鍵時刻為香港的自由盡點言責,而是處處以陰謀論看同行的一舉一動,然後假裝同情《蘋果》的員工,可恥之極,充分顯露知識分子的陰險和虛偽。而這類知識分子/專業人士,因為有「中立」的外衣,主動配合政權起來更具殺傷力。

但灰記願意相信, 那些知識分子/專業人士,無論如何包裝,誰出賣自己為政權服務,大部分市民還是分辨得到的。《蘋果》5高層被捕的第二日,市民搶購50萬份《蘋果》,去年8月黎智英被捕,第二日以至多日市民搶購《蘋果》,以各種方式在《蘋果》賣廣告,聲援這份報紙。因為大家都明白,撐《蘋果》就是撐自己,無論黎智英如何惹人爭議,無論《蘋果日報》如何有瑕疵,在如此肅殺的環境,一份敢於堅持異見的報紙,一個不惜坐牢也要辦報的報人,體現了香港「嶄新」的時代精神,活出這種時代精神的還有無數被監禁被檢控的人。而很多人仍然相信,即使《蘋果》不再存在,這種時代精神不會輕言消失。

不管今夜維園光景如何

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只是以個人名義宣布6月4日晚在維園出現,便於6月4日早上被捕,其後她在警署宣布以禁食方式紀念六四,下午警察將維園硬地足球場、籃球場,中央草地和緩跑徑圍封。此前政權以「消息人士」透過傳媒向市民作出恫嚇,6月4日晚穿黑衣手持蠟燭者會被檢控,一經定罪,最高刑罰監禁五年。這個恫嚇真讓人既憤怒又納悶,現在香港已淪落至連穿什麼顏色的衣服都要被管的法西斯社會嗎?蠟燭又是什麼非法工具?那個前民主派的行政會議成員湯家驊高聲附和黑衣蠟燭「違法」說,殊不知被人將其以往在維園穿黑衣手持蠟燭的照片放到網上,真的自取其辱。另一前民主派的勞福局局長羅致光,以往亦是六四維園常客,被問到如何看今年政權禁止維園悼念活動,只能辯稱自己參與的是合法活動,盡現窩囊蒼白。

事實上,很多權力中人,包括前特首、前立法會主席、官員,他/她們於六四時都曾展現良知,譴責北京政權屠殺 ,他/她們發出這些聲明時,都以「愛國者」自居,但後來有的很快,有的較慢,都相繼打倒昨日的我。不過,有心人豈會放過,每逢六四就會將他/她們當年的良心話於網上再次提起,今年更多了一些積極迎合北京,重判抗爭者和民主派的法官們於六四時的「良心展現」。這些人是否還有良心掙扎,還是以「國家至上」來安慰自己?那些當年沒有展現良心的現當權者是否十分慶幸?原來當年的良知是瘡疤。這些權力中人當年是如何看待中國民運、八九六四?是因為他/她們當年是殖民地官員,即使心有所感依然不敢表達個人情感,還是悄悄站在遊行隊伍當中,或坐在馬場一角,聆聽「民主歌聲獻中華」以及譴責屠城的悲憤聲音?學生時代曾率團到訪北京的特首林鄭月娥,八九六四時還是殖民地政務官的她,未知有否被「中國心」所觸動,還是一心一意在官場往上爬,期望順利過渡,懶理國人的命運?

無論如何,對政權來說,不論中港,六四是瘡疤,是中共政權不斷統一口徑為六四定性,依然不讓民間提起的禁忌,生怕有朝一日人民利用這精神資源,再提出政治訴求,逼令中共政權面對自己的殘暴歷史。現在,這種禁忌終於延伸至香港。以「國家」的名義,以「國安法」的重槌,利用七千警力欲「粉碎」這個近年被某些本土派批評為「大中華膠」,對中國「痴心妄想」,與香港無關的行禮如儀場合。但如何批評也好,如何用公權力輾壓也好,悼念/記憶六四已經成了幾代香港人的「集體意識」(灰記從不介意是否有傳承,每一代人盡了自己的本份就是了)。套用時下當權者不斷重複的「愛國愛港」口號,八九六四令港人將「愛國愛港」的情懷發揮得最「極致」。

灰記是這種「愛國愛港」情懷的眾多見證者之一。由胡耀邦逝世當日,十數市民自發在中環天星碼頭,以標語形式表達對中共政權的種種看法,對大陸社會的關懷,到5月4日晚二千市民於中環遮打花園集會,以紀念五四的形式聲援北京學生,當中很多是穿西裝的中環上班族,大家還高唱 《國際歌》和《義勇軍進行曲》,歌聲與資本/殖民主義中心地帶,高聳的財團大廈顯得格格不入。當時的灰記還不明白,混雜、矛盾、衝突本來就是這塊歷史偶然下的殖民地的「根本性質」。

整個5月,香港人沉浸於北京學運/中國民運的任何訊息中,平時只談賺錢、賣買樓宇、吃喝玩樂的場合,多了很多對學運領袖的討論 ,王丹、吾爾開希、柴玲……成了家傳戶曉的名字,平時看不起「內地同胞」的香港人,對學生絕食寄以無限同情,對北京市民持續有序的聲援由衷的感動。香港人,無論在本地旁觀,或親身在中國感受過跌跌盪盪的80年代「改革開放」,此刻多少都幻想中共改革派和學生能良性互動,讓中國逐步朝向「現代文明」發展,讓人民真的可以「當家作主」。很多人都說過,此時香港人的「愛國心」前所未有的澎湃,5月下旬成立的支聯會,全名為「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無論「左中右」都認同和全力聲援這個愛國民主運動。同時,一個講求民主、文明的中國才能保障香港真正自治,以及即使中國大陸如何動盪,也祈盼香港能「平安無事」,卻又是很多香港人真實的想法。因為《中英聯合聲明》已簽署,香港已進入後過渡期,很快主權歸中國,香港人不再有英國人「保護」。所謂「愛國愛港」,其實也是從香港本位出發,不用現在某些本土派及其理論導師去加持。

「很快就不再有英國人『保護』」這句話可能很多人都聽過,但灰記永遠不會忘記當年在北京聽到一席話時的「震動」,灰記在北京戒嚴前後短暫逗留協助採訪,於天安門廣場附近就聽到一名不知身份的男士,以帶北京腔的普通話對著包括灰記的幾個正在錄影拍照的香港人說,「現在你們有英國人『保護』,九七後英國人走了,你們再沒有那麼XX」。XX那兩個字因年代久遠,實在記不起,但印象中,好像是類似「神氣」或「特殊」的意思。這位男士是否看不慣那時香港人在中國所受的「特殊待遇」,不得而知,但他的說話卻點出香港人身份的「脆弱性」。的確,沒有英國人的「保護」,香港人什麼也不是(李卓人於「六四」後在北京被捕,然後迅速獲釋是一例),這是如灰記這類反殖分子也不得不承認。儘管英國偶而會「保護」香港人,但絕不會把香港人視作「自己人」,那名北京男士也視我們這群香港人為異類,沒有英國人「保護」便什麼也不是的異類。

或許是這樣的認知,香港人對八九民運投以極大的熱情,出錢出力搖旗吶喊,親身到北京打氣,固然為了表達「同胞」之情,以擺脫香港人什麼也不是的「詛咒」,更「深層」的想法是希望中國朝著文明、講人權、講道理的方向發展,才是香港較有效的「保護罩」,才是民主自治的根本保障。

正因如此,當強硬派李鵬於5月20日殺氣騰騰地宣布北京戒嚴,被視為改革派代表的趙紫陽到天安門廣場作最後一次公開露面,向學生話別一刻,香港人深受打擊。此後多次百萬人遊行和在跑馬地馬場舉行大規模集會,都是極盡人事,希望中國的局勢不要朝最壞方向發展,甚至仍有人幻想有轉機。因此,當港人獲知6月3晚軍隊終於入城鎮壓,6月4日凌晨竟夜天安門廣場附近長安街槍聲不絕,死傷枕藉時,悲憤、絕望、恐懼……不一而足。 這些心情絕對可以理解,想不到「改革開放」了近十年,中共的殘暴性質不改,用軍隊屠殺人民。這其實不需要「同胞」之情,任何有正義感的人都會表達義憤,這是為何日後每年支聯會於維園舉行的「六四」燭光晚會,在眾多的香港華人中夾雜不少外籍人士的原因。畢竟香港是一個國際城市(至少曾經是)。而不少香港人堅持每年到維園,也是自覺最低限度的付出:定期向那些當年在前面擋子彈的「同胞」、勇者表達哀傷和敬意。

因組織及參與去年10月1日遊行而被囚的支聯會副主席何俊仁曾在受訪時說過,很多與他同一代的人都認為,我們在這個狹小的空間,因為歷史的偶然,因緣際會下享有自由,可以獲取很多知識和資訊,能明辯是非,並且仍然有多少能量去做一些事,甚至有段時期保護了很多大陸來的知識份子,保護了(兩蔣時代)很多台灣來的異見人士。六四,全中國(暫時不計台灣)只有這地方可以講良心話,向權力說不,在這情況下,對這個苦難的民族,我們是否要盡一些責任呢?灰記不是「大中華膠」,沒有如仁哥的民族情懷,但倒十分認同仁哥的講法,香港人與大陸人共同面對一個專制政體,他們在一制的前沿,香港也正邁向一制,單是基於這個認識,堅持六四記憶、悼念死難者,以至關注/聲援大陸抗爭/異議者,便是應有之義,不需再附加什麼本土意義,更何況大陸有不少抗爭/異議者明知會受逼害,依然義無反顧的表態支持香港的自由,例如不少在網上發照片支持雨傘運動者被拘押以至被判刑,最重判四年! 

而香港曾經作為不單只中國,可能是亞洲最自由的地方,除了資本財團的自由掠奪,也有不同非政府組織設立總部和辦事處,關注國際上諸如人權、勞權、女權以至環保等議題。另一同樣因去年10月1日遊行而被囚的支聯會主席李卓人,他有份創立的職工盟,當中的屬會包括外籍家務助理組織,為在港工作的外傭發聲,這些組織亦與國際的外傭組織有聯繫,相互支持、交流。而年前在港的印尼傭工組織更與一些團體發起遊行,抗議以色列空襲加沙,殺害巴勒斯坦平民。事實上熱愛中國的李卓人,也是工運活躍份子,關注本地,中國內地以至亞洲/國際工運;何俊仁也曾聯同日本的律師和學者,為中國與韓國仍在世的慰安婦,狀告日本政府。這本來就是香港人應有的開放視野,由凝視中國內地到放眼國際,為公義發聲。 現在大家憂心衷衷快將失去的,難道不就是這個開放包容,由「大中華膠」、香港本土主義者,以至國際主義者都能「和而不同」的自由香港嗎?

但願不管今夜維園光景如何,不管明天要面對怎樣的局勢,由六四燭光所折射出的那個自由香港,至少活在「一小撮人」的心中。

(update)6月4日晚,政權的恫嚇並未能完全奏效,大批穿黑衣市民到維園外、銅鑼灣一帶,以至其他地區舉蠟燭、舉亮著小電筒的手機,甚至舉起標語,警察雖然拘捕了個別人士,但整體而言,他們只能看著市民以自己方式紀念六四。此刻六四不只活在市民心中,更活在壓縮了但仍可見的公共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