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無疆界,記阿古智子及其反修例新書

東京大學教授阿古智子2020年於日本出版的一本有關香港反修例運動的書,今年六月於台灣出版中文版,書名為《香港__何去何從》,由芝竹、陳愛理和Esther共同翻譯。除了主要講香港,此書也有不少篇幅談及她親身體驗的台灣和日本,此外也提到一些她接觸過的中國人權律師和家屬。此書對香港反修例運動持同情態度,九七前後曾在港大留學的她,就像香港的一個朋友,「困惑」地看著一個曾經熟悉的地方開始變得糢糊、陌生。此後香港變化之大,相信在她這書面世的兩年前,很多人都難以想像。

一向慷慨好客的智子,於中文版出來後傳訊息說會寄給灰記一本。灰記收到書之後向她道謝:「Big thanks Tomoko, will read it soon」,她隨後回話:「Maybe my understanding is not that deep. 請你指教!」灰記隨即說:「這兩三年香港變得太快太多,要有深刻的認識,對任何人都困難。你能成書,多一個『外部』的觀眾已十分難得。」

不知道灰記為何說她是「外部」的觀眾,她其實是緊密接觸和關注香港的人才是。這並不是一本典型的學術書,阿古智子百忙中記下她在反修例運動前後於港台兩地的足跡及所接觸的人和事,作為學者,她要盡量「客觀」地邊叙邊議,作為一個人,她的感情投入和內心剖白令此書更「動人」。

對智子的朋友如灰記來說,這書很有親切感,除了書如其人般體現智子坦率的性格和她的人文關懷,也因為她所提及的不同場景,不同的朋友也曾親歷其境。對一般讀者來說,一個「不安」於冷氣辦公室內抽離遠觀外界的非典型學者,一個一直努力透過民間互動和對話,期望日本與中港台有更良性互動的行動型學者,無奈於大政治的劇變,更多的「敵對」者被製造,更深的藩籬被築起之同時,仍堅持盡可能參與任何可助了解現狀的活動,不錯過任何可助溝通的機會,在現今充斥犬儒、絕望的世道,是難得,也是經過現實洗禮的正能量。

「一切源於中國」,先從智子的「中國心」說起。她在1971年出生,小學時有不少老師有改革意識,即所謂左傾,對她有很深的影響。她生長的大阪有不少朝鮮/韓國人和部落民(類同印度種姓制度的「賤民」),都是受到歧視的族群,老師則教導她們不要歧視不同於自己的人,要懂得欣賞不同族群的習俗和傳統。智子說自己從小就對不同族群很好奇,對日本以外的世界很感興趣。她曾受訪說:「日本是很小的地方,我不想永遠待在日本,我想出去別的地方看看。後來做學術研究,便想到研究中國。」

成為學者之前,智子曾參與不少中國扶貧項目,持久關懷中國民間社會。成為學者之後,她也與一般日本的中國研究者有別,最不同的就是她的「赤子之心」:由於關心基層中國人民,於是認識不少維權者,也因此認識不少協助維權者的人權律師,於是認識一個有別於中國官方對外宣傳的中國。

她對中國的認識很多來自民間的現場,曾經在辦公室向採訪者說,日本幾乎沒有像她那樣專門在中國做田野調查的學者。而她因為要實地接觸中國的底下層,完全不介意住在衞生環境惡劣的農民家,與他們做朋友。而這些農家連與她一起去採訪的中國記者也不願意住下,堅持回縣城的酒店住。而很多主流日本中國研究者不做田野調查,只用文字資料做研究,為了可以不斷到中國講學做研究,這些學者會自我審查,盡量避免批評中國。這其實和日本政府的取態相當類近,日本政府一向很少評論中國的人權問題。

直至2019年,智子每年都會到中國探望維權朋友,人權律師及家屬。她在書中「以國家安全的名義」一節提到她最後一次到中國是2019年3月,曾陪同許艷到江蘇徐州的一個看守所,許的丈夫余文生律師被拘押在該看守所。 余文生因為發表公開信要求修改憲法等政治改革而被拘押。「(許艷)在二0二0 年六月十七日突然接到江蘇省徐州市檢察院的電話,得知丈夫的審判已於去年五月秘密進行,市法院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

智子寫這章節是回應中國於2020年7月1日在香港實施的《港區國安法》。她特別提到全國人大於5月通過此法時,「……讓我們這些研究者感到相當意外,對於香港人而言更是晴天霹靂。」她認為這是隨意擴大解釋《基本法》第十八條,十八條訂明:除國防外交之外,任何國家法律均不適用於香港,以及第廿三條,維護國家安全的法律由香港特區自行立法, 亦認為「這做法也違反了國際公約《中英聯合聲明》(一九八四年簽訂)中,明確記載維持香港民主制度和『高度自治』。但中國卻不顧一切強行施行。」

她隨即於7月7日,參加了一個中國人權問題的線上研討會,並在該章節轉述會議發言人之一﹐香港大律師張耀良的悲嘆,「在香港建立起來的普通法體系,被活生生地破壞了。」她也提到會議的一個目的是回顧於2015年在中國內地發生的「七0九大抓捕」,長期關注中國人權律師的何俊仁在會上表達了憂慮,「或許有一天,在香港也會發生『七0九大抓捕』!」

讀到這章節的感受就是,想不到這些憂慮那麼快便成真。說這話的何俊仁不但被控參與/組織不同的未經批准集結,共判監十四個月(以往這些罪行刑罰輕微,判社會服務令或監禁數星期,且多會緩刑),還因為是支聯會(2021年9月解散)前副主席,與前主席李卓人和另一前副主席鄒幸彤一起,被控於2020年7月1日至2021年9月8日期間,在香港煽動他人組織、策劃、實施或者参與實施以非法手段旨在顛覆國家政權的行為。他們三人均不獲保釋,由去年開始一直還押。

而去年初發生的民主派初選案,更被形容為港版「七0九大抓捕」。47名有份組織及參與2020年立法會選舉(後延至2021年底舉行)初選的民主派人士,以《港區國安法》下的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被檢控。當中大部分人自去年初開始還押至現在,小部分獲保釋。一般預計此案可能最快後年才審結,一些被告可能在案件審結時已關押了至少三年。換言之,智子在文中所憂慮在中國內地的任意拘押,以另一種形式在香港出現。所不同者,如許艷般幾年見不到丈夫余文生(余於今年三月獲釋),連丈夫受審時也不能到法庭聽審,甚至事後才獲通知,此等政治犯與外界完全隔絕的待遇還未延至這裡吧了。

在另一節「一家人來寄宿」,提到她在日本的一個中國聯繫。智子在東京的家有一個書房,是客房也是「避難所」,曾經接待來自中國的不同訪客,有朋友戲稱她的家為「東京小屋」。文章提到2019年底發生的廈門聚會案,許志永等人權律師和維權人士在廈門聚會討論時政,後來參與者相繼被捕。

她寫道:「二0 一四年,許志永曾因擾亂公共秩序,遭判處四年有期徒刑,並已服完刑期。出獄後,他一直沒有參與活動,這次也只是少數朋友的聚會;我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中國政府要將所有社會運動還在萌芽期便完全消滅,然而我們家接待的,正是參與廈門聚會的一位人權律師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律師本人則因為擔憂被捕,躲藏在中國境內的某個地方。」

這三母子希望能到美國,當時暫住在秋田縣。「冬天在東北秋田沒有暖氣的小房間生活,實在太悽苦了。看到孩子們長期不能上學的樣子也讓我(這個老師)十分擔心。由於我們家曾接待過來日本留學的中國貧困家庭和維權律師的孩子們寄宿,雖然想到這家母子三人都來擠在同個屋簷下的決定太過侷促,但我在和家人商量後,還是決定接待他們來家裡來寄宿。」

事事上心的智子,為這家庭在日本合法逗留,為孩子逗留期間的學習和活動疲於奔命,好在有朋友和學生願意幫忙。後來爆發COVID-19,上課及課外活動停止,「兩戶人家六口人擠在一座小房子裡的生活,也漸漸到了極限。」最終透過美國一個基督教組織的協助,三母子獲得美國簽證。「三月十六日,幾乎就在日本關閉出入境國門前夕,他們平安抵達了美國。那個時間恰好到宛如奇蹟。」

智子感嘆曾親眼目睹中國許多律師和非政府組織成員被拘留和逮捕,學者和記者被剝奪出版和發言機會,不當解僱,甚至被控「尋釁滋事罪」「顛覆國家政權罪」「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同時亦

感嘆日本作為一個發達國家的不足:「日本在接受別國難民方面等的條件,明顯不如其他先進國家。我不曾營運人權組織,因此對這些人的幫助是有限的。然而,我作為一個人,必須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出發,做我必須做的事,做我能做的事。

然而,因為我幫助那些在中國可能被視為罪犯的人以及他們的家人,中國政府或許已將我列入『海外敵對勢力』之中吧。」

現在該談到「香港人__何去何從」的「主人翁」,中式行事方式漸趨普遍的香港以及住在這裡的人。智子也曾在香港住了三年,從1996至2000於香港大學教育學院修讀博士學位,其間經歷了香港主權回歸中國。她在「前言」講述了不少體驗:

例如初到香港獲一名單親媽媽接待,主人家將她們在窄小公屋單位的床讓給正在發高燒的她,第二天復原後與該單親媽媽和她的朋友,在略為骯髒的細小食館享受了一頓令她感動到「連舌頭都幾乎要一起吞下去了」的美食,「天啊,世上居然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例如香港人只講效率與速度的文化令她嘆為觀止,小巴的瘋狂速度和在「狹窄的山道急速上下穿行」的雙層巴士,令她「震驚到嘴巴快無法闔上」。「我自認是個相對溫和的『大阪人』,但當我開始住在東京生活,我對路上行人的緩步徐行,或一上了電扶梯就停下腳步的人都會覺得有些不耐煩。連這樣的我,也會對香港生活節奏的快速感到可怕。」

「香港人那種連大阪人也感到吃驚的『商人』氣質,可算是香港經濟政策培育的結果吧。……英國

殖民時期的香港,追求效率重於公平,減少了社會福利支出成本。回歸二十多年來,立法會得以經常地討論社會福利政策,香港住民要求更積極介入經濟政策,呼籲增加社會福利預算的聲音也越來越大。然而,財富分配不均並未得到緩解,貧富差距的懸殊也達到了驚人的水準。」

香港回歸中國的這個不尋常的國際大事,也觸動了這個日本人。「七月一日那天,臨時在『NHK香港支局』兼差打工。感受到自己見證了一個重要歷史時刻的那一刻,記得我在高樓大廈林立的中環的電話亭裡,給在大阪的爸爸打了通電話,『爸爸,香港交還給中國了,剛剛回歸典禮才結束呢!』二十三年前的那時,還是街頭巷尾都有公共電話的年代。」

「已成遙遠記憶的香港」,2019年6月以後忽然又在她眼前出現,每日都想起香港,連發夢也總是見到香港。與從前賺錢和效率至上不協調的香港反修例運動的影像,也終日盤踞她的腦海。「當我人在日本 只看報紙、電視和網路上的資訊,總有些東西感覺不到或看不到。我每天都會在社群媒體上收到有關香港的影片、照片和文字資訊,但那些訊息所傳遞的事物現象實在太複雜,讓我感到困惑。」

2019年12月5日智子乘夜機,6日凌晨5時抵港,大約十日前舉行的區議會選舉,民主派取得壓倒性勝利,那時香港的重大衝突都發生了,局勢較為平靜。智子就在這幾天,見了很多朋友和陌生人,包括她幾個以前大學的同學、在香港認識的幾個運動參與者,一個曾在日本讀碩士,另一個兼職警署翻譯,還有一個在香港土生土長的日本高中生和日本留學生……,也包括12月8日舉行合法的「國際人權日」遊行。透過這些人的說話和感情流露以及她的現場觀察,了解反修例運動種種面向。

或許對曾不同程度參與過反修例運動的香港人來說,她在香港之行所見所聞, 都是大家經歷過,甚至有更廣泛、更深刻難忘的體驗也不定。但不要忘記,這並非一本單純寫給香港人看的書,而是面向日本、台灣,甚至希望有中國大陸的人可以看到。對這些香港以外,對此地不熟悉的讀者而言,智子的「田野調查」和對香港一些公眾和政治人物的介紹,對反修例運動發生前的一些背景舖陳,以至運動發生後一些事件描寫,對了解香港的變化就顯得十分重要。而她的一些困惑與反思,包括民主自由的價值如何在家庭、學校、社區和友儕間實踐,也值得現在的很多香港人「細味」。

例如她在「2. 暴力與非暴力」這一章「自由還是賣國」的一節,提到她一個「藍絲」朋友對示威者暴力的譴責,不斷辱罵示威為暴徒、曱甴,對警察則無保留支持。「香港正在衰落。我們老一輩人建立的一切都被破壞、道德也被敗壞了。……怎麼能說殖民地時代有民主呢?香港回歸中國後,逐漸有了選舉。民主是一個進程,不可能一下子就實現的。想在英、美國面前搖尾乞憐,那不就等於賣國賊了嗎?」

這些香港年青人一概視為「廢老」的「廢話」,智子這樣回應:「現代的社會分化激烈,不同立場的人之間越來越難交流。我一直在思考如何突破這個矛盾。我研究過中國的人權運動和公民社會,在某程度上我能理解香港年輕人對香港前途的擔憂。最近,連在旅日的中國人,甚至是日本學者,都發生了在中國被扣留的事情。我無意詆毀中國的一切,但我不得不批評中國當局限制言論和學術自由。透過在中國的大量實地考察,我親眼看到也聽到了中國的嚴峻現況。我覺得香港已經失去了以前那種自由了。」

在壁壘越趨分明,敵對撕裂越趨嚴重下,智子在保持自己看法的同時,依然渴望對話和溝通,她這種態度亦貫穿全書。雖然她同情理解香港的年輕人,但也深感「暴力行為加劇、公共設施遭破壞、交通受阻等現象」會令人不安,她感嘆:「上述提到一個示威者放火焚燒身穿綠衣男子的影片,也讓人震驚不已。起初我以為是假新聞,但當幾個訊息管道都證實是事實時,我非常失望。為什為要做出如此激烈的暴力行為,我從心底感到悲涼。」

她12月8日國際人權日處身示威現場,第一次被一群全身黑衣的示威者團團圍住時,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緊張感。「當下我才意識到自己在日本所聽所見、自以為瞭解香港示威的形象,是多麼缺乏真實性」。智子是透過「現場觀察體驗」以及接觸親歷者來驅除「不實」的印象。她和一位港大同學於 WhatsApp上作了詳談(「WhatsApp上的告白」一節),對一些暴力場面和「過激」行為多了一份了解。

「做那樣的事的只有少數人」「我為大多數反抗者感到自豪。他們非常勇敢」,她的同學為「勇武」示威辯護的同時,也懷疑部分破壞者的身份:「……可能是黑社會,也有可能是便衣警察,甚至可能是中國共產黨僱用的人。……」,這大柢也是當時很多「和理非」的心情。智子寫道:「她用『裝修』(decorate)來形容『破壞行為』。被視為親中派的集團企業、商店或飯店出入口相繼遭到破壞,鐵門和招牌不斷被塗鴉。……另一位朋友說:「雖然破壞了商店,但沒有發生任何盗竊行為。」「示威者投擲的『火魔法』(汽油彈)只是想設下路障,更多是為了不讓警察攻進來。」……換句話說,示威者的行動有一定的規則,這是對示威者有一定程度理解的態度,所以產生了『打理』和『翻修』這類不具負面意涵的詞彙。」

越多聆聽,對敵視中國內地和暴力的成因有更深入的了解。在「6.被撕裂的社會」一章,智子從自身以及不少居港日本人的經驗開始,嘗試探討為何香港近年急劇變化。「……各式各樣的語言都被使用,多元的民族、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一起生活,我在香港的時候,幾乎沒有感覺被當作是『格格不入』的人。相對日本,香港可以沒有壓抑感,可以自由表達自己,因這樣的感覺前來香港的人,在我身邊也有不少。」

然而,賺錢和效率至上並不能解決香港的貧富懸殊和貧困化,窮人越來越多,居住環境越來擠迫惡劣,還有更重要的是來自中國內地的人競爭資源所引起的不滿和恐懼,香港年輕人即使大專畢業也「不能奢望可以獲得與上一代一樣的薪資漲幅與向上流動的機會」。中國影響,無論來自政治還是經濟都越來越顯眼。

「我在二0一九年到訪香港大學校園的時候,雖然到處都貼滿企業招聘會的簡介,但我發現不少都是使用簡體字。香港慣用繁體字,以簡體字書寫的招聘簡介,不是顯然打算優待中國學生嗎?我也經常會聽到,在歐美大學畢業的中國人,於香港工作時可以賺到很高的收入。」總之,香港市民與大陸新移民之間於「就業與商業經營、社會福利等方面都有互相爭奪資源的情形。」

智子留學港大時曾經租住過西環狹小的房間,對香港居住空間的壓力有第一身體驗。在「住宅不足下的新移民」一節,智子透過聆聽一位經營日語學校的香港人,再進一步介紹香港租金的壓力和中港矛盾。例如在日本大阪三萬日元就可以租到一間一人住房,在香港則平均要二十萬日元。「這樣的狀況連香港人也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如果去到新界的話,就有很多新移民居住。中小學都有大量中國人的子女入讀,但我們也無可奈何。對社會不滿的情緒就快爆發了。香港每日都在接收一百五十個新移民,在輪流等候公共房屋時,也會有讓他們優先的情況出現。」

「香港年輕人根本無法與這些人競爭。他們為了繳付房租已經夠辛苦,每個月還要拿出約三、四萬日幣(約台幣七千至九千元)給父母當家用。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在為生活所苦的同時還會捐款、會去關心西藏的問題,盡全力貫徹自己的信念。我常在想,他們到底是抱著什麼心情呢?」

在「沒有民主,但有自由」一節,智子透過日本最具權威的香港研究專家倉田徹,闡釋香港的深層次矛盾,「殖民地管治是一個比現在更強力的獨裁體制。……即使沒有民主但也沒有什麼政治干預的環境下,香港社會還是可以保持自律性與主體性。……回歸後,經濟上推動『中港融合』,為避免香港威脅到中國的『國家安全』,中國政府日漸介入香港社會。對此,香港社會出現了反彈,產生了『中港矛盾』。」

「既得利益者之間的利益不斷循環,貧者越貧的結構若不打破的話,香港是無法改變的。但是,現在可以見到的變化是來自中國投資、房地產交易增加,以及人口湧入。因此,香港的分裂會更進一步極端化,而這次,失去自由的恐懼正在既得利益者之間開始擴散。」「聲音量小的人們,以及因為被欺凌、壓迫、無法理性控制情緒的社會弱勢,他們所累積的負能量也將不可避免地爆發,容易使運動激進化。」不知道反修例運動的勇武激進派是否同意這種分析。

反修例運動發生於中文大學的示威者堵路、設置路障守護校園。「有些人批評他們阻斷交通、破壞路磚的行為,雙方對峙,現場極為混亂。」智子訪問了一個在校園留到最後一刻的日本留學生,轉述了他對學生/示威者「過激」行為的反思。留學生認為不能用自己一直以來所想像的「道德上的正確性」來判斷所有事情。

「……只要是朝著示威目的前進,有些矛盾也是可以接受的。如果,行為本身讓我們自己受損或者遠離目標的話,那就不能接受。示威者必須經常思考:『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命?』『暴力行為能否有效達成自己的目標?』因為不仔細思考的話將會讓自己有所損失。」

寫到這裡,智子也分享自己對「運動底線」的思考:「『勇武派』與『和理非』,其實並無法真正分得清楚。當然,犯罪行為在法律上應該要受到懲處,但若將其視為社會改革的運動過程,應該就無法以『這種是黑』『這種是白』等標籤化進行審判。每個人無時不在煩惱,時而前進,時而後退。但當權者卻毫不留情把示威者貼上『暴徒』的標籤,無視長期被壓抑的人們心聲,也不設法促進不同群體之間的對話,亦沒有全面深入調查意外及事件。當權者的所作所為,都只是在全力擁護警察等與自己同陣營的人而已。」

實際上,當權者對警察的「全力擁護」,不但令示威者,也令很多市民承受來自警察的暴力對待。與智子WhatsApp的同學也有著不少港人同樣的經歷。她因為住近太子站的旺角警署,不時吸入警方頻密發放的催淚彈煙霧,以至生理期來之前的分泌物一直是灰色(灰記聽說不少女性前線示威者以至記者的經血是黑色的)。「也許是有什麼毒素跑進體內了,身體用特別的方式在排毒吧,政府沒有公布催淚彈的成分,誰都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化學物質。這是對人權保障的侵害。」

她有次習舞完畢往地鐵站途中遇到警察的水砲車向四方八面發射,有人被水砲打中,她亦無法呼吸,眼睛不停留淚,要不斷倉皇躲避,因而悲從中來。「這是香港嗎?我當下覺得非常悲傷,嚎啕大哭了起來。」

家在元朗的這位同學,也提到721元朗白衣人無差別襲擊市民事件:「……傳言整個事件是黑社會故意做的。我們香港人想知道實情是什麼。獨立調查小組招聘的外國專家前幾天辭職了,真正的獨立調查儘管想做,大概也很難進行下去吧。」

當時社會上要求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的聲音很大,也得到一些溫和的建制人士支持,但在警方激烈反對下,要依賴警察「平定局面」的政府,拒絕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代之由監警會聘請數名外國專家加入調查,但監警會一向主要由保守建制主導,又沒有調查權。外國專家要求有獨立調查權不果而辭職,拒絕為監警會背書。

2020年5月監警會發表了反修例運動警方執法調查報告,只批評警方在721事件沒有及時採取行動,說「警黑勾結」缺乏確實證據。而當時多間傳媒所攝製的專輯,至少能證明警方故意不及時採取行動,令襲擊者為所欲為。此外報告亦沒有譴責警方過度執法和濫用武力,只是建議警務處需要重新審視使用武力指引、是否跟法律完全銜接以及警務處需要自設法律顧問部門等。對很多參與或同情運動的人來說,這份報告避重就輕,不痛不癢,是典型小罵大幫忙之作。

回想要求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的聲音,當中有人認為除了調查警方執法問題,也應調查反修例運動的成因,政府和示威者應負的責任等等。換言之,若果能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當然也要看人選是否公眾信賴的人),除了警方的執法問題,人權受侵害的問題外,示威何以變得激烈和暴力,年輕人為何對政府有如此強烈的仇恨等,或許會有較全面的理解,政府從而作出回應和疏導,否則談何修補社會裂㾗,共建和諧社會?

然而,特區政府鎮壓運動之後,只顧利用新舊法例作大規模拘捕和檢控,即所謂「止暴制亂」,將所有不滿的聲音壓制下去。任何不符合當局「黑暴」定性的話語,都聽不進耳。兩年前出版,由中大政治學者馬嶽撰寫的《反抗的共同體》,去年出版,由中大傳播學者李立峯編輯的《時代的行動者 反修例運動群像》和今年中譯本面世,由阿古智子執筆的這本書,其實都是較客觀地去描述、分析以至理解反修例運動的著作,是管治者難得了解「理性反對聲音」的中介。

而對於過去「沉浸」於反修例運動的很多香港人,在「和勇不分」、「兄弟爬山 各自努力」的「大框架」下,大家都避免觸及政治上的分歧,以至對「暴力抗爭」的不同看法。這幾本書的公開討論,以至更多的運動後檢討和省思,對個人和社會其實都十分重要。

然而,正如上述智子同學的憂慮正實實在在的影響著香港人:「……有一天孩子們會不能說出他們的真實想法,我們也必須繼續說謊下去。即使是現在,我也幾乎算是在講假話了,我更改了臉書的名字,刪除了照片。我們這次的對話有沒有被錄音,這也讓我很擔心,澳門已經完全是這樣了。我們根本無法表達真實的自我,我們不知道誰在什麼地方看著我們。說實話,我無法想像五年後會怎樣。」獨立於官方的公開政治討論差不多已經絕跡。

此書面世後一年,北京宣布「完善香港選舉制度」,拖延了一年多的立法會選舉,其議席作出重大修改。雖然議席由70加至90席,但原來佔一半議席,即35席的地區直選議席減至只得20席,按比例則由一半減至剩22%。若以一人一票的自由選舉作為民主其中一個重要指標,智子的「藍絲」友人會認為是民主的倒退,抑或仍堅持「民主是一個進程,不可能一下子就實現的」呢?

不但如此,「完善選舉制度」後,要由由官方定義的愛國者管治,民主派今後即使欲參選(2021年的選舉民主派沒有人參選,或被一早取消資格。僅一些被認為向北京輸誠的前民主派如馮檢基、狄志遠參選,結果後者勝選),也先要被檢視是否忠誠愛國。最近有親北京人士不斷向民主黨喊話,要求放棄「反共」心態,「洗心革面」才有前途。

然而對「WhatsApp上的告白」的智子同學而言,愛國可以是另一種想像:「……我覺得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作家劉曉波是最愛中國的人,他和守護中國人權的律師們為什麼必須受到那麼多的迫害?為什麼要強迫我們『愛中國』?他們那些人愛的是中國,並不是愛中國共產黨。共產黨並不代表我們中國人,絕大多數香港人也都這麼認為。」

由北京引入《港區國安法》開始,以言入罪的恐懼變成了現實,「光時」案被告唐英傑因為展示「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旗幡,而以「煽動他人分裂國家罪」判刑9年;《蘋果日報》和《立場新聞》的管理層和總編,也分別以「串謀勾結外國或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罪」和「串謀發布煽動刊物」被拘押,兩個傳媒亦被迫停運。這兩年因政府當局的大規模檢控,很多民間和政治團體,例如書中提及過的支聯會、民間人權陣線、香港眾志,以至沒有提及的很多團體都因壓力而自行解散;很多政治和公眾人物如書中提及過的何俊仁、黎智英、周庭、黃之鋒、羅冠聰、陳皓桓、岑子杰、梁國雄、區諾軒,以至沒有提及的知名及不知名人士,不是在服刑或曾經服刑,就是被拘押,要不然就是「流亡」海外。

智子向「藍絲」朋友說的「我覺得香港已失去了以前那種自由」,發生在學術界、教育界、文藝界、傳媒界……。自我審查已成了日常,相信不少香港人「感觸良多」。類似書中所提及香港文憑試的「爭議性」考題「一九00至四五年間,日本為中國帶來的利多於弊。你是否同意此說法?」(當時的教育局局長楊潤雄批評「嚴重傷害了在日本侵華戰爭中受到莫大苦難的國民感情」), 將不可能再出現。香港不少獨立製作的影片,尤其同情反修例的已不能在香港上映。很多「敏感」的書籍被公共圖書館下架,灰記於網上尋找不到馬嶽和李立峯那兩本有關反修例的書,相信圖書館會購入阿古智子這本新書的機會也很低。此外,除了親建制學者,越來越少學者願意公開評論政治事件或反修例案件。

換句話說,過往紛雜多元,激進、溫和、保守共存的社會,現在彷彿只容許政治上附和官方的聲音,連溫和的批評聲音也容不下。而阿古智子的書,正正要提供一個「溫和理性」和「兼容」的看事物方式。若香港容不下這種看事物的方式,智子會在自己的國家日本,在與對岸大陸關係越來越緊張的台灣繼續踐行。她不放過任何機會邀請香港人親身到日本,或在網上講述非官方的香港故事,如書中提到的周庭、區諾軒、劉慧卿、陳皓桓、何俊仁以及書中未及提及的「離散」香港人。最近未能在香港放映的香港影片《憂鬱之島》,智子曾安排在日本播放並邀請導演出席映後談。

也在隔岸看著香港反修例運動的台灣,2020年初舉行總統和立委大選。由於北京透過香港政府重力鎮壓反修例運動,原本對臺灣人已缺乏吸引力的「一國兩制」,更缺乏市場,一般都認為鎮壓反修例運動是替民進黨的蔡英文助選,令原本處於劣勢的她選情反彈。而她亦不放過機會聲援香港人爭取自由,贏取了不少香港人的心。

智子在書中提到大選期間接受龍應台邀請到台灣實地考察,在「紅綠選舉戰」一節詳細講述了體驗。她先到國民黨候選人韓國瑜的造勢晚會觀察,現場的熾熱氣氛令她感到震撼,「……『韓國瑜,凍蒜!』『蔡英文,下台』齊聲大喊的人們那般狂熱模樣,不禁讓我聯想到中國文化大革命。」智子原來認為香港因素令蔡英文穩贏,但親身目睹「韓粉」的狂熱,以及韓國瑜不斷強調「臺灣安全,人民有錢」的經濟發展和庶民觀點,以及改善與大陸關係的政綱好像很受歡迎,也有一刻覺得自己可能判斷錯誤。

第二日她察覺不少香港人到了台灣。「投票日的前一天,也就是一月十號,當我走在臺北市中心時,隨處都可聽見廣東話,為了聲援挺港的蔡英文,許多香港人來到臺灣。他們在捷運站發的傳單上寫著:『今日香港,明日台灣!』……這天中午我剛好跟香港來臺的朋友們一起吃飯,才跟他們道別,馬上又聽到〈願榮光歸香港〉。前來宣傳的人擧著『為自由而戰,五大訴求,缺一不可!』」

智子在民進黨的造勢晚會舉行前遇到一位支持綠營的歐吉桑,熱情地為她穿上寫著「二0 二0,臺灣要贏」,並與她合照。本來作為研究者的她,應該盡量避免表態,但她說感性勝過理性,上傳了她和歐吉桑的合照到臉書。有熟悉台灣的研究者告訴她:「如果知道東大教授支持哪個陣營,可能會被有心人士利用。臺灣的媒體很恐怖的。」

不過,智子認為這種表態很必要:「現在的共產黨政權明顯管制言論、侵害人權;親共的韓國瑜陣營不僅對台灣民主,更是對於全球民主造成威脅。我當時想要表現這樣的想法。」

台灣大選結果「親共」的韓國瑜敗給了蔡英文。不過智子對台灣政局始終抱著審慎的態度,「我認為臺灣像其他許多國家和地區一樣,內部分裂結構顯著。即使經營的政權,但只要有一點醜聞或一點意外,就有可能讓對方陣營重新掌權」。

香港很多人出於對國民黨「親共」的厭惡,支持民進黨加強執法,以「掃蕩」來自中國大陸的「滲透」。不過智子覺得即使是民主社會,侵犯人權的法例不能漠視。在「4.「敵人」在哪裡」的「政權批判與「社會秩序」」一節,她想了解一些台灣人對《社會秩序維護法》和《反滲透法》威脅言論自由的看法。

案例是臺大政治系教授蘇宏達。蘇教授因為不滿民進黨政權下的故官博物館館長陳其南,於2018年宣布閉館三年,並推動故官「台灣化」的改革,於臉書傳了標題「誰消滅我們的故官,你所不知道的民進黨文化大革命」影片,一年多後的2020年初,以違反《社會秩序維護法》被警察審訊。對於蘇宏達的審訊,臺大表示「對此侵害言論自由之行為表達嚴重關切」,反而臺大學生會為審訊辯護,指「言論自由不應無限上綱」,因而受到批評。

蘇宏達「稍微興奮的」對智子講述受審的感受:「我被詢問了一個多小時,一直坐在椅子上無法動彈。臺大大概不會把聲明撤回,但也有學生反對臺大的做法。現在的臺大生幾乎都是『綠』,學生會長也一直都是『綠』的。」當局很快作出不予起訴的決定,也有人批評警察濫用權力。不知香港的年輕人對民進黨「侵犯人權」會有怎樣的看法,還是認為蘇教授的遭遇比起香港的異見者算不了什麼?

智子引述Yahoo!奇摩的網絡電視,2016年違反《社會秩序維護法》的舉發案件六件,2019年達到一百二十三件,增加了二十倍,數字令她也感到有些驚訝。這和激烈的黨爭及選舉有關,「主要還是因為謠言和假新聞讓他們(民進黨)神經緊繃吧。」

立法院2019年底迅速通過的《反滲透法》,則是民進黨為阻止北京背後支持親中媒體等的滲透活動而制訂。「《反滲透法》明確禁止任何人不得受境外敵對勢力組織或其派遣之人,也就是『滲透來源』之指示、委託或資助,捐贈政治獻金或違法餐(應為參)與選舉活動。它也禁止就國防、外交及大陸事務涉及國家安全或國家秘密進行遊說。」在本法公布的半年前,立法院表決通過《港區國安法》修正案。「此一法律亦規定,意圖危害國家安全而資助中國當局、或是發展其組織者將受罰。」

臺灣的《反滲透法》和《港區國安法》修正案,會否令人想起在香港生效的《港區國安法》?這些法律其中相似的地方,是以「勾結外部敵對勢力」者為打擊對象。最近聯合國人權事務委員會的報告批評了《港區國安法》對言論、新聞和結社自由的打擊,要求港府廢止此一法律。智子也擔心台灣進行制訂相關法律,「但只要稍有不慎,現任政府也可以濫用權限,將其用在封鎖反對勢力上。」「『境外敵對勢力』的定義不明確,臺商或在中國的臺灣留學生會不會在沒有十足證據下就遭到懷疑」。

作為「現代中國研究」和「比較教育學」的學者,智子在思考香港的自由和民主時,常和日本,以及「擁有殖民地統治、武力侵略、鎮壓及獨立等歷史經驗」的臺灣進行比較和參照。(「5.批判性思維和教育中立」)。智子四年前首次受龍應台文化基金會邀請,並參與以戰爭為主題的演講。她之所以願意講述這個並非專門研究的課題,是因為演講活動是以「改變世界是我們的思想」為宗旨培養世界公民的態度,令她有所共鳴而答應演講。

正如上文說過,她小學已學習了居日朝鮮和韓國人以及部落民遭受歧視的問題。在中國做田野調查時也聽過一些中國人講述過日本侵華的戰爭經歷。她的親屬幾乎沒有人參加過戰爭,只有她先生的外祖父到過中國參戰,受了傷還被當地人拯救過來。她對戰爭的想法可能與很多日本人不一樣。

「由於我的伯父曾受到大企業工會推薦,以社會黨黨員身分參選市議會選舉,因此我跟親戚、家人們談論政治的經驗是很愉快的。我們也常常討論戰爭責任,我和父親都對自民黨的部分政策持批判態度。」她這兩三年與中野區的一些學者、民眾,努力爭取保留位於其兒子小學新校址內的舊豐多摩監獄正門,作為戰爭教育基地,受到自民黨黨員的攻擊。這所舊監獄於二戰時曾監禁過不少反戰人士和良心犯,包括無產階級文學作家小林多喜二、文學評論家龜井勝一郎、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宗教家戶田城聖等。(書中「立足於日常生活,舊豐多摩監獄之門」一節有詳細敘述)

智子的演講內容包括日本的戰爭教育、「左」「右」思想團體傾向、媒體的報道態度、德國和日本對於戰爭責任採取不同承擔方式等。在Q&A環節,一個聽眾的提問令她相當驚訝。這人參觀過很多國家的軍艦,就特別讚揚日本的軍艦最乾淨,日本的軍人很有禮貎和紀律嚴明。「這也是日本令我害怕的地方,日本人似乎非常團結,會讓我覺得,中日戰爭將來如果再度發生,中國可能贏不了。」

智子對有人假設中日戰爭再度發生感到很驚訝,但大部分在場的臺灣人似乎都不認為這個問題很奇怪,與她的驚訝形成強烈對比。她認為「日本人似乎很團結」是一種錯覺,然後補充道:「但日本社會中的集體觀念,有時也令我感到害怕。」「即使感到不合理,卻會感到一種來自團體組織的壓力,必須遵從上級。」有位觀眾對她說:「妳的想法很開放,但妳是不是非典型的日本人?我希望所有日本人都像妳一樣。」(「家族的故事,分享戰爭的記憶」)

在智子這場有關戰爭的演講之後四年,國際以至東亞形勢急速變化,戰爭又再次成了全球的焦點。今年二月俄羅斯以阻止北約東擴為由,侵略烏克蘭,受到烏國軍民頑強抵抗,戰爭一直膠著到現在。而俄鳥戰爭亦令美歐為首的「民主」陣營和以中俄為首的「威權」陣營,進一步對抗。中國一直聲稱臺灣為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習近平上台後,中國會在「適當時候」武力「統一臺灣」的傳聞不絕,另一方面,美國以至日本都視臺灣為亞太「民主」陣營的一員。最近遇刺身亡的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曾說過若台灣有事,則等同日本有事,也等同日美聯盟有事。美國因應亞太新形勢,採取「圍堵」中國的政策,也樂見日本修改憲法,加強軍事力量。亞太地區的戰爭與和平,再次惹人關注。

不過,對臺灣人來說,二戰後面對國民黨的「威權」統治和白色恐怖的慘痛經歷,以及一代又一代人的抗爭和付出人命代價所換來的民主自由,是臺灣獨有的歷史,必須受到尊重。智子透過「轉型正義之旅」,參觀曾關押和處決政治犯的景美和綠島的人權文化園區,聆聽不同受害人的故事,了解臺灣黑暗的過去。「譬如說,有人只因為所屬的學生會會長被認為是『共產主義者』,就被帶走、屈打成招,並在監獄裡度過十年;有人只是跟獨立運動組織會員吃飯,就變成嫌疑犯,在嚴刑逼供下說出了朋友的名字;也有人為了獎金檢舉『匪諜』……」

除了「共產主義者」和「匪諜」,有台獨思想者也難逃厄運。智子介紹了景美園區的一名導賞員,在戰前日治時期出生的陳中統醫師。他在六十年代於日本留學時加入臺灣青年獨立聯盟。1968年回台探親,並於翌年結婚,但蜜月旅行期間被捕,理由是該聯盟的負責人具臺獨思想,陳中統也被認定為有意顛覆政府,遭判刑十五年。他比較幸運,因為是醫師,監禁期間主要在監獄診所看診,蔣介石逝世後獲減刑於1979年出獄。智子感嘆道:「他還是在沒有實際犯罪行為下,只因為有獨立思想,就被迫與新婚妻子分離,在與世隔絕的監獄度過了十年。」(「白色恐怖時期和轉型正義、景美和綠島的人權文化園區」)

除了著名的政治犯監獄,智子也在龍應台介紹下,參觀了一個位於荒野的「墓園」。一位名為徐慶蘭的政治犯被處決後,其弟在母親臨終時囑咐一定要找到哥哥的遺骸,於是鍥而不捨地追尋下發現了六張犂這個荒廢了四十年的埋屍地。據說埋在此地的屍骨,百分之五十八是外省人。「臺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導遊說:「有很多外省人,在臺灣沒有家屬可以領屍便埋葬在這裡。不會講日文不會講台語,不得已只好用國語溝通的教師或學生,因涉嫌從事地下組織活動而被捕。著名藝術家黃榮燦的墳墓也在這裡。他只因為畫了一個版畫叫《恐怖的檢查》,就遭到槍決。」

這個受難人的互助組織,和推動轉型正義的組織「二二八基金會」不同,是旗幟鮮明的反臺獨組織,支援從中國大陸來臺尋找親屬或家屬遺骨的人。在六張犂有一個巨大的紀念碑,標誌希望兩岸統一。那位導遊離別時對智子說:「中國是個大國,不好統治,草率進行民主化,可能會造成國家混亂。不考慮國家利益就行動,這樣是不行的。」

智子推測曾在馬英九政府擔任文化部長,本身也是外省人的龍應台,之所以要她到六張犂看看主要是外省人的白色恐怖受害者的遺蹟,「也許是希望我不要將複雜的歷史單純化」。而相信很多香港人,當讀到那位導遊為北京辯護的說話會感到驚訝,會覺得這些臺灣人與香港的親官方人士沒有分別。這也是民主化的臺灣可愛之處,雖然當地藍綠壁壘分明,「政治色彩散布到日常生活中」的氛圍令智子感到困惑。例如她被龍應台文化基金會的職員質疑為何會替綠營的《自由時報》撰稿,而她一個居日的深綠台灣朋友,則不滿她與屬藍營的龍應台交往。

「不管講什麼、做什麼,好像總會被問:『妳到底在哪一邊?』這讓我相當困惑」。不過智子也覺得,「正是因為他們總是在認真思考自己生活的國家與所屬的社會,才會如此經常質疑對方的政治立場。」(「暴露於荒野的墓碑」)

香港人近年很喜歡到臺灣旅行,這兩年因為香港的變化,到台灣定居或暫住的香港人更多。理由很簡單,就是臺灣有「民主自由」。灰記之前曾參觀過綠島和景美,此時此刻於香港透過智子的書再重溫台灣殘酷的過去,再看看現在台灣不同政治立場的人熱烈、激烈地爭論歷史和當前,有說不出的感受。說不出也許包含了不能說,正當臺灣人無忌諱地訴說、紀念、辯論,香港人從兩年前的激情、狂熱,以至書中所描繪的非常創意,在如今打擊「黑暴」、「港獨」、「外部勢力」的權力話語下,變成了充滿禁忌、以至失語。

在此地很多人失語的時候,智子轉述了也曾在香港生活過,被視為偏藍的龍應台的「仗義執言」:「追求社會制度的公平、資源分配的正義、法治精神的貫徹,政府治理的透明、人民充分的參政是普遍的事,不單是香港,中國各地的人民亦想追求。」「硬要把香港人定為『港獨』,把香港的求學青年當作國家的敵人,把自己的同胞打成外國勢力的走狗,硬要把屬於中國最璀璨的一粒東方之珠踩碎踩爛,那恐怕是二十一世紀崛起的中國最不幸的粗暴和愚昧了。」

在中國大陸擁有不少書迷的龍應台因為這篇文章而遭到報復,其著作從中國網絡上及實體書店全數下架,一些「小粉紅」翻牆到她的臉書留下攻擊性的言論。不過在一遍「小粉紅」的狂熱留言中,智子總會發現對中國現實持批判的「清醒」聲音。「中國有許多東西都不可信。一般市民不能信,職員學生不能信。老師也不能信。說的人不能信,寫的人也不能信。不過,大家都努力的假裝相信。假裝得好的人,可以得到大量獎金或獎賞。我們就是因為如此的風氣,中國變成了一個充斥謠言、騙子橫行的地方;成為了是是非顛倒、黑白不分的詭異國家。真是何其邪惡和悲哀呢!」(「如何回應解答」)

政權往往以謊言、仇恨操控民眾情緒,要突破謊言、仇恨,讓不同立場的人繼續溝通談何容易。智子接受傳媒訪問,發表對實施《港區國安法》的意見,認為「香港的言論空間一旦萎縮,就中國化了」,此番話令她一位久未聯繫的中國朋友憤憤不平,特別聯絡了她說:「香港本來就是屬於中國的」。而上文提過她的一位「藍絲」朋友也不再聯絡她,大家在臉書上互相點讚也消失了。智子有感而發:「想要讓彼此變得疏遠的人之間繼續交流真的很難,然而,人們必須以某種方式集思廣益,盡最大努力,克服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為了防止戰爭、保護和平,使人能夠作為人而有尊嚴的生活。」(「連結與對話」)

她在「結語」以此一段感言作結:「很諷刺的,儘管我生在民主國家並在此長大,但直到我開始與那些不屈不撓捍衛言論自由和法治的中國朋友來往後,我才開始深入思考言論自由的價值。朋友說:『香港人很堅強。雖然活得很辛苦,但我們還是沒有絕望。』如果我生活在香港,突然被奪走那麼多東西,我大概無法再憧憬未來是有希望的吧?」

儘管對香港感到悲觀,智子完成此書後,並沒有停止關心香港、以至海峽兩岸。在種種限制下,活動和交流繼續進行,貫徹她跨越國界的人文關懷。

Football Fever, Love of Hong Kong :a glimpse of the past

香港在低潮中迎來足壇兩個歷史性喜訊:香港於1968年後再次晉身亞洲盃決賽周,以及首度有香港球會(即傑志)打入20年前改制的亞冠盃十六強。

香港足球日漸萎縮,港超聯乏人觀看,港隊戰績低落,早已淪為亞洲的三、四線分子。但偏偏此時香港球員,無論在亞洲球會級還是國家/地區級賽事,都表現出無比毅力和爭勝決心,再次燃起一些香港球迷,特別是年輕人對本地足球的關注和期待。

年輕人愛放眼未來,因為他們沒有「歷史包袱」,上年紀的愛想當年,因為未來時日無多。不過,為了尋找身份,也不乏年輕人追蹤香港各方面的歷史 ,主要就是近二百年所謂開埠的近現代史,包括足球歷史。因此回溯英國人統治時期的殖民地歷史,特別戰後與中國大陸意識型態對立(即資本主義vs社會主義),大部分時間與中國大陸相互隔離的歷史,成了不少人的興趣。對殖民地歷史的興趣是否等於「戀殖」?無論如何,相信絕大部分人是出於對香港人這身份的興趣,以至執著吧了。

至於殖民地以至九七後的足球運動,是否也盛載著香港人意識,就要看不同時期的情況。話說二戰之前香港足總只是英格蘭足總的屬會,並沒有加入國際足協,也沒有資格參與奧運足球項目。香港出生的華人球員要參加國際比賽,便只能代表中華民國。香港出生,並效力南華的李惠堂,曾以隊長身份帶領中華民國參加1936年奧運足球賽事。他有「中國球王」之稱,作為足球員以至退役後轉任教練都以中華民國為效忠對象。

李惠堂的足球生涯反映戰前香港與民國時期的中國大陸關係較密切。李惠堂曾於1925年至1931年在上海發展,到1931年重返母會南華效力。李惠堂退休後於1950年代曾擔任中華民國足球隊教練,帶領由香港球員代表的中華民國贏得1954和1958年亞運足球金牌。其時所謂中華民國只統治台灣和澎湖、金門,李惠堂穿梭香港台灣,為他心目中的「中國足球」發展而努力(例如後來較著力培訓台灣本土球員,減少依賴香港球員)。

李惠堂退役後,香港足球正進入「黃金時代」,後來不少人津津樂道的「香港曾是亞洲足球王國」,指的就是戰後五十年代。至於「亞洲足球王國」是否名副其實?不同人有不同意見吧!

現在先談談那失落超過半世紀的亞洲盃決賽周。香港對上一次最接近晉身亞洲盃決賽周就是1976年那一屆。1975年香港於政府大球場主辦其中一組的外圍分組賽,參賽隊伍有香港、中國、日本、朝鮮、新加波和汶萊,六隊爭兩個決賽周席位。與五、六十年代不冋,那時候香港球員已不再代表中華民國,最好的球員都入選港隊,香港球迷只有一個擁戴對象,就是香港代表隊。

長話短說,四強階段香港面對朝鮮,日本則面對中國,勝出的兩隊就可以參加決賽周賽事。香港對朝鮮在雨中進行,兩隊法定時間打成2比2需要加時。那時還是中學生的灰記觀看了無線電視直播,至於是否只直播加時比賽,還是全場直播抑或下半場開始直播已記不清楚。印象最深刻是加時下半場鍾楚維憑健碩身形於對方禁區內撞開對方後衛,橫傳胡國雄射入領先3比2。那時距完場還有幾分鐘,相信當時全港數以十萬計市民都緊張地看著電視,祈求香港死守至完場淘汰朝鮮。不幸的事很快就發生,如沒記錯,左後衛鄭潤如在無壓力下將皮球回傳給守門員朱國權,但傳球乏力再加上場地積水,令皮球在禁區附近停下來被朝鮮球員截得射入,要互射十二碼分勝負。最終香港在突然死亡階段射失而遭淘汰。

當晚大球場爆滿與電視直播,香港足球牽引著千千萬萬港人的情緒。不用專家學者解說,也知道藉足球/體育,戰後五、六十年代在香港出生成長的世代,表達/抒發對香港的歸屬感和身份認同,代替了上一輩以退守台灣的國民黨,以及統治大陸的共產黨的兩個敵對政權為對象的國族認同。

當然,踏入七十年代英國人開始較積極改革,即所謂麥理浩新政,比較著重教育、房屋和社會福利,再加上成立廉政公署,改革腐敗的警隊,都令香港人增加歸屬感,是否認同殖民統治則是另一回事。這種歸屬感植根了半個世紀,今日的年輕人香港人身份認同更理所當然,是否認同特區政府的管治則又是另一回事,特別經過反國教、雨傘運動、反修例運動和這兩三年政治和社會的急速變化。

然後又回到了1977年。香港由荷蘭籍統帥包勤帶領,前往新加坡參加1978年世界盃亞洲區外圍賽第一圈第一組賽事,同組有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泰國。經過單循環比賽香港得第一,新加坡得第二, 兩隊再進行決賽。結果香港在新加坡主場數萬名球迷喝倒彩下,憑劉榮業於禁區左邊窄位射入奠勝的1球,進身亞洲區最後一圈五強賽。香港球員回來時,在啟德機場受到大批球迷歡迎。(香港擊敗新加坡1比0的那場經典賽事精華,現在仍可在YouTube看到)

灰記當時在北美留學,只能透過當地的華文報章了解賽事,未能與香港人一起觀看電視直播。不過,同年暑假回港,有機會於酒樓飲宴時觀看電視直播香港主場對韓國的五強賽事,還記得香港全場與韓國互有攻守,陳發技在對手門前有一個大好機會而失諸交臂。韓國最終僅憑一禁區外自由球,趁香港球員只顧排人牆而快步射入,勝出1比0。之前香港也在主場0比2敗給伊朗。五強其餘兩隊是澳洲和科威特。

香港於主客制雙循環的五強賽,8戰皆北,只得0分包尾。排第四的澳洲也有7分,伊朗則以14分排榜首取得世界盃決賽周亞洲區唯一席位。雖然香港能打入亞洲區最後五強,是歷屆世界盃外圍賽成績最好的一次,但也反映上世紀五十年代號稱「亞洲足球王國」的香港,於七十年代開始,與亞洲其他崛起的強隊漸行漸遠。

現在回到號稱「亞洲足球王國」的五、六十年代。 最風光的兩次相信是1954和1958年亞運會足球項目,以香港球員為代表的中華民國(由球王李惠堂當教練)兩度奪得金牌,成為一時佳話。

說來有點諷刺,現在不少「離散」香港人跑到台灣,台灣的蔡英文總統亦利用香港的反修例運動和《國安法》的實施,美言「與香港人站在一起」,實際上藉抨擊「一國兩制」以向台灣人顯示北京的不可信,並非特別關顧香港人,亦不見得特別歡迎香港人。實際上香港人要在那邊取得居留權殊不容易。

然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則有不同一番光景。當時蔣介石國民黨統治小小的台灣,卻千方百計與統治整個中國大陸的毛澤東共產黨在香港競逐人心,且稍佔上風,至少二戰前香港球員代表中華民國的傳統,於國民黨失去大陸政權後仍然維持(香港人亦可以「僑胞」身份留學或移居台灣),這安排一直維持到1971年國際足協和香港足總禁止香港球員代表中華民國為止。

這一年適逢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了中華民國於聯合國的席位,美國開始改善與共產中國的關係,到了1979年中美建交,中英談判香港前途擺上日程,蔣經國不再跟隨其父「放眼大陸」(五、六十年代,「反攻大陸」仍是蔣介石政權的「國策」),轉而積極經營台灣(至於蔣氏父子獨裁統治台灣的legacy,則超出本文範圍及灰記的能力)。香港人萌生本土意識之同時,亦意識到必須面對香港主權於1997年移交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治現實」。

再回到港腳代表中華民國的「風光」年代。據說當時中華民國可優先選拔球員,而且給予較佳待遇,因此較多優秀球員願意代表中華民國。五十年代的國腳有侯榕生、何應芬、姚卓然、羅國泰、劉建中、黃志強、莫振華、林尚義、陳輝洪、羅北、郭有、郭錦洪等,到60年代入選的有郭德先、黃文偉、何容興、張子岱張子慧昆仲、陳鴻平、何新華等,很多都是香港頂級球員。

相比之下,香港隊雖也有如何祥友、鄺演英、葉錦洪、衞佛儉,以至後來的霍栢寧、盧德權、蔡育瑜……等好手,但整體實力則稍有不及(香港於1954年加入國際足協及1956年成為新成立的亞洲足協成員,可以單獨參與國際賽事)。因此中華民國國際賽成績一般比香港好,包括1954年和1958年連奪兩屆亞運會足球金牌,兩屆都是於決賽擊敗韓國,並以全勝成績奪金;然後奪得1963及65年默迪卡盃冠軍(65年與韓國雙冠軍)。香港方面,1954年亞運在分組賽與韓國同分,但得失球差不及對手而未能晉身最後四強,1958年則於八強賽2比5敗給印度出局;但也曾於1957年奪得第一屆默迪卡盃冠軍。

至於後來成為最頂級亞洲賽事的亞洲盃,香港主辦1956年第一屆決賽周,打和南越及韓國,敗給以色列,四隊中排第三,冠軍為韓國、亞軍以色列。中華民國則於外圍賽第二圈敗給韓國出局。韓國主辦1960年亞洲盃,決賽周最後四強由中華民國代替香港(前者於東區分組賽壓倒後者出線),其餘三強與上屆相同,即韓國、以色列和南越,結果與上屆亦一樣,只是季軍由香港變成中華民國。

到了1964年,亞洲盃由以色列舉辦決賽周,香港於中區分組賽壓過南越、馬來西亞、泰國進入決賽周;東區分組賽則因為中華民國、菲律賓相繼退賽,令韓國自動晉級;西區分組賽印度亦因為伊朗、阿富汗、錫蘭(現稱斯里蘭卡)退賽而自動打入決賽周。決賽周以色列憑主場之利三戰全勝奪冠,印度得第二,韓國第三而香港0分包尾。

然後1968年由伊朗舉辦亞洲盃決賽周,中區分組賽於香港舉行,香港以全勝姿態晉級(其餘為泰國、南越、馬來西亞、新加坡);東區分組賽在台北舉行,中華民國與日本四戰同得7分,憑較佳得失球差晉級(其餘為韓國、印尼、菲律賓);西區1分組賽因為其他國家退賽,以色列自動晉級,而西區2分組賽則由緬甸取得出綫資格。最終伊朗以全勝姿態奪冠,緬甸得第二以色列第三,中華民國第四而香港包尾。

此後無論香港還是改稱中華台北的台灣隊,都未能晉級決賽周,而香港等了54年終在今年奪得決賽周入場劵。

從以上的國際賽成績看,香港是否稱得上「亞洲足球王國」?的確,以香港球員為代表的中華民國,曾兩奪亞運足球金牌。但另一亞洲頂級賽事亞洲盃,雖然香港和中華民國於五、六十年代是決賽周常客,但最佳成績都只是第三。而韓國於56年和60年曾兩奪冠軍,韓國更早於1954年代表亞洲參加於瑞士舉行的世界盃決賽周;以色列則於64年稱王,然後伊朗則在68年奪冠(隨後72年和76年也由伊朗獲得冠軍)。至於默迪卡盃只是邀請賽性質,並不代表當時整個亞洲水平。

綜觀香港足球的「黃金歲月」,在西亞諸國還未大力發展足球,以及東亞日本仍未起飛的五、六十年代,無論中華民國還是香港都可算亞洲足球實力分子,而作為基地的香港足球相當興盛,入場觀眾比現在多得多。記得灰記童年因為居所離位於界限街的花墟球場十分近,常跟隨父親去看本地波。當時一場中下游甲組賽事也可以吸引幾千觀眾。最記得有一場東昇對英軍,可容納一萬人的球場也有三、四千觀眾(現在兩隊強隊對賽也只能吸引不足三千人入場)。 如果記憶沒錯,英軍雖是殖民地武裝部隊,但華人佔絕大多數的觀眾並沒有對英軍表現出太大反感,還有人會稱讚他們的守門員表現很好。球場上,英軍屬弱旅,對著眾多華人球隊都是捱打居多,這場也不例外輸0比3。

灰記懂看足球的六十年代中後期,萬人空巷的南巴大戰已過了很多年,但那時南華依然是勁旅。記得有一次兩回合計的盃賽(金禧盃?)準決賽,由南華對元朗,第一回合在花墟舉行,一萬座位的花墟高朋滿座,有不少元朗居民來到捧場。那時黃志強還在南華效力,雖然已是一名老將,但踢法狡猾,仍然得到擁南躉愛戴。灰記當時因為是郭德先(元朗守門員,也是中華民國國腳)的「粉絲」而捧元朗。結果第一回合元朗勝3比2,當時的說法是花墟場較狹小,有利實力較弱的元朗。第二回合轉到政府大球場,因為路程遙遠,較少元朗居民前往觀戰,大球場五成觀眾即一萬四千人入座(未重建前大球場有二萬八千座位),大部分為擁南躉。而南華亦發揮勁旅本色,大勝4比1,兩場合計勝6比4晉身決賽。

還記得由蘇格蘭人畢得利創立的流浪足球會,於1970年引入三名蘇格蘭外援:正前鋒「大水牛」華德、翼鋒「耶穌」居理和中堅「長頸鹿」積奇,再加上郭家明、鄧鴻昌、梁維光等年青好手,還有老將林尚義助陣,成了聯賽一枝奇兵。當時眾多全華班球會一時不適應流浪的踢法,例如華德的頭球攻門,居理的速度。記得曾到大球賽觀看流浪對南華的大戰,全場爆滿。結果流浪大勝3比0,其中一球是華德站在禁區輕鬆頂入。

流浪於該屆奪得聯賽冠軍,其他球隊眼見外援有作用也相繼招聘外援。曾堅持全華班的南華也引入馬來西亞外援,不過這些外援都是華人,如王春華和仇志強。而1972年升班的精工也羅致了當時的韓國國家隊門將卞鎬英和腳法秀麗的西班牙球員曼奴,還邀請了居里和華德過檔。到了八十年代,精工和寶路華更進一步引入曾代表荷蘭、英格蘭、蘇格蘭等高質外援,如迪莊、加賀夫、穆倫、韋伯、南寧加、摩利、柏蘭尼、克捷臣……。結果精工成了七、八十年代最成功的球會,共奪得九次聯賽冠軍,一直雄霸球壇至八十年代下旬,足總決定禁止球會引入外援,班主黃創山因不滿而解散球隊為止。

東方的班主林建岳眼見精工和寶路華的「名牌效應」,1982年也曾邀請66年世界盃冠軍英格蘭的兩名成員波比摩亞和阿倫波爾加盟,前者身兼任教練一職。不過,其時波比摩亞已年過40,阿倫波爾也38歲,難以與還當打的精工和寶路華外援相比,因此除了帶來話題外,實際上並沒有加強東方戰力。結果兩人像到此一遊般短暫亮相(記憶中不到幾個月)便解約離港。此後東方亦選用沒有名氣但較實用的英格蘭和澳洲球員,效果反而更佳。

另一更失敗的例子是南華。好像有一屆以「牙擦教練」吳偉文和來自德國的教練實行雙教練制,這個奇怪安排註定失敗,兩名教練經常因意見不合而吵架,甚至試過肢體衝突。而由德國教練引入的外援亦與本地華將不合拍,導致戰績低落,最後一戰對荃灣需要搶分護級。南華作為歷史悠久的傳統勁旅,要「墮落」至打護級戰成了球壇熱話,當晚大球場坐滿二萬八千觀眾,無線亦特別安排直播。 而足球這集體運動始終講求合作和團隊精神,長期內部不和的南華即使個別球員技術優秀,整體戰力也大打折扣,結果0比2敗於荃灣要降班。

不過,由於當時南華是本地最受歡迎球會,沒有南華參與的本地甲組賽事會大為失色。足總為了票房收益而不惜破壞升降制度,容許南華留級。諷刺的是,當年為了票房容許南華留級這一特例,近年則成為慣例。由於足球市道低落,願意參加港超聯(由港甲易名)的球隊買少見少,聯賽隊伍由八十年代的十二隊,減至近年的九隊至十隊(僅一屆邀請廣州球隊R&F富力和業餘的港會參賽而有十一隊),近兩年更減至八隊。很多時都是透過挽留降班隊伍和邀請新球隊才凑夠隊伍參賽。

好了,又回到那「黃金歲月」。六十年代以後,親共產中國的傳統左派在足球圈影響力逐漸增加,有「好波老細」之稱的「左派」富豪霍英東,長期支持兩支左派球隊愉園和東昇,與親台的東方、南華抗衡。不過「六七暴動」(左派稱為「反英抗暴」),左派球會愉園因足總通過支持港英政府鎮壓暴動而退出67-68年度甲組聯賽,一些知名左派球員如效力九巴的港隊門將盧德權亦退賽。

踏入七十年代,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中華民國聯合國席位後,左派在香港的聲勢越來越大,這氣氛亦在球圈得到反應。最印象深刻是72-73年銀牌決賽精工對東昇。那時還是中學生的灰記與仍是小學生的弟弟往大球場觀看這場賽事。當晚又是全場滿座,二萬八千人當中,捧東昇球迷佔絕大多數。當精工持球在腳時,在場不少球迷報以噓聲,當東昇進攻時,則聽到球迷喝采聲。精工入球時只有零星掌聲,東昇入球則全場鼓掌。不過,東昇儘管有大量球迷支持,但實力不及精工而負1比2。

至於左右派大戰如愉園對東方,雙方則各有擁躉。還記得當時大部分的報紙仍分左右派,左報有《文匯報》、《大公報》《新晚報》、《晶報》,還有不少記不起名字的外圍左報。右報則首推國民黨旗下的《香港時報》,然後是何東家族經營的《工商日/晚報》,還有就是《星島日/晚報》,都採用中華民國的年號而非西歷,例如1970年就是中華民國59年(民國成立於1911年)。生長於右派家庭的灰記,童年愛看《香港時報》,除了受父親的政治傾向影響,也因為《時報》的體育版有很多足球消息,針對左派球隊的報道都充滿批判和貶意。例如稱愉園為「愉快完」,稱東昇為「西沉」。至於左報會怎樣報道右派球會和球員的消息,由於沒有看左報,所以不得而知,相信好鬥的左派也不會很客氣吧!灰記童年以至少年時代看足球完全受這些「敵我」觀念影響,盲捧右派球隊如東方,對左派的愉園、東昇恨之入骨,但也符合足球迷的「本質」吧!

踏入八十年代,中英就香港前途進行會談以至簽署《中英聯合聲明》,國民黨在香港的影響力逐步消減的同時,右派球會如東方、南華也減少與台灣的聯繫(以往東方、南華等經常訪問台灣)。愉園和東昇也不再強調自己的左派背景,商業球會精工經過多年的經營,以超卓成績亦逐步凝聚不少支持者。換言之,昔日以國共兩黨為對象,延續「國共內戰」敵對情緒的中國認同到此為止。

隨著中英於1984年就香港前途簽署了《中英聯合聲明》,決定香港主權於1997年回歸中國,美英主力應對/改善與共產中國的關係。與此同時,中國經濟「改革開放」,其廉價勞工和龐大的市場令香港以至外國的商人有所憧憬,原來親北京的勢力固然聲勢漸大,以往親台(親國民黨)的團體和商人,很多都開始向北望,例如星島報系的傳向,如今成為親北京的建制報章(工商八十年代停刊,時報九十年代停刊)。而七十年代開始已入主足總的「左派」富豪霍英東,則更積極推動香港與中國內地的足球聯誼,例如早在1979年創辦省港盃,由香港和廣東每年對賽,賽事採主客制。

在「一國兩制」的安排下,香港於九七後會繼續以獨立會員身份參與一些國際組織,包括奧委會以至國際足協和亞洲足協等國際體育組織。而作為最受歡迎的足球運動,香港隊在主場和外隊比賽,不管是外國球隊還是中國隊,以至省港盃的廣東隊(後來還有滬港盃與上海隊對賽),都獲大量球迷撐場。實際上,八十年代末以後,香港對外國球隊輸多贏少,排名不斷下降,除了2009年香港主辦東亞運,於足球項目奪得金牌(當年日本派出U20球員,韓國由乙組球員組成,令香港隊有機可乘),特區政府亦因此投入過億金錢,讓足總推動「鳳凰計劃」以振興足球。不過十年過去,香港超級足球聯賽振興不起,國際賽事亦沒有起色。反而數次與中國隊對碰成了話題。

到現在為止仍有香港球迷津津樂道的519事件,就是歷來香港唯一一次擊敗中國的賽事。該場賽事是1986年第一圈4A組的最後一場,香港於1985年5月19日作客北京工人體育場,與中國爭出線。之前而兩隊分別兩勝澳門兩勝汶萊,並在香港政府大球場打成0比0平手而同得9分,由於香港得失球差不及對方,所以必定要擊敗中國才能出線。結果香港克服作客種種困難,憑張志德和顧錦輝上下半場各入1球,以2比人勝出(以往YouTube有當晚的比賽片段供欣賞,最近忽然被TVB抽起,原因不明)。當晚坐在香港觀看直播的萬計球迷包括灰記喜出望外,港隊球員回港時於啟德機場受大批球迷歡迎亦不在話下。而北京則有球迷不滿戰果,燒車軚洩憤而釀成小騷亂。

香港進入第二圈與日本進行兩場比賽,無論作客和主場都敗給日本而被淘汰。其後日本於第三圈兩戰都敗給南韓,結果東亞區由南韓獲得決賽周入場劵,西亞區則由伊拉克獲得。519一役香港雖創造歷史,但日本兩勝香港證明日本足球於八十年代已經壓過香港,近二、三十年更是亞洲最強之一,不但四奪亞洲盃冠軍,成為奪標最多的國家,更於1998年起與韓國一起晉身每屆世界盃決賽周(2002年兩國合辦世界盃決賽周)。日韓兩國堪稱當今的亞洲足球王國(韓國由1986年起就是世界盃決賽周常客,2002年更奪得殿軍,是歷來亞洲球隊最佳成績。至於韓國當年收買球證的傳聞則當別論)。

又說回八十年末代以後乏善足陳的香港足球。2006年世界盃亞洲區外圍賽第二圈,香港被編在第4組與中國、科威特和馬來西亞以主客制方式競逐一個出線席位,賽事於2004年舉行。記得香港於3月在小西灣運動場迎戰中國,可容萬二人的運動場坐了大約八千人,大部分為主場球迷,也有部分來自中國大陸的球迷。灰記當時也有在場,一些中國球迷不習慣香港球迷向中國隊喝倒采,還稱中港一家親。但其實主場球迷向作客球隊喝倒采乃平常事。

當晚港隊演出不錯,力拒中國的進攻之餘也能組織攻勢。灰記最印象深刻是已故的港隊中場蔣世豪發揮出色,不時運用純熟左腳扣過對手,對手要作出粗野攔截才能阻止他推進,這亦是香港球迷向對手喝倒采的原因。蔣世豪更於下半場直線傳交黃鎮宇射入,可惜球證判越位而食詐糊。相反中國演出平平,效力英超曼城(當時曼城仍是中游分子)的孫繼海明顯不在狀態,結果僅靠前鋒郝海東的射門觸角,把握少有的機會攻入奠勝一球。

香港兩勝馬來西亞,但對科威特兩戰皆北出線無望,最後一仗於11月17日作客中國便傳來要「躺平」,即香港隊放軟手腳讓中國隊多進球的傳聞。蓋因中國一勝香港兩勝馬來西亞,與科威特對賽一勝一負,兩隊同得12分,最後一仗雙方都要爭取大勝對手,以利計算得失球差。最後中國勝香港7比0 ,一般都認為香港若認真防守應該不會如此侮辱性大敗。但中國球迷以至傳媒仍不滿足,批評港隊門將范俊業態度過份認真至中國未能多入球。灰記不忍觀看直播,如記憶沒錯,傳媒有報道范俊業曾救出十二碼及作出多次撲救。中國球迷和傳媒之所以如此不滿,是因為科威特於另一場賽事大勝馬來西亞6比1,中國科威特得失球差相同,但科威特入球較多而晉級。換言之,有體育精神、認真比賽的范俊業反而成了一些只求勝利、不擇手段的內地人的洩憤對象。

這場賽事相信無論香港還是中國大陸都沒有太多人願意回顧。如果說主權移交7年後的2004年,雖經過03年的反23條立法(特區政府最終擱置立法),香港人對「一國兩制」仍有「企盼」,香港與中國內地仍算良性互動,到了發生了雨傘運動的2015年,香港傳統民主派爭取雙普選已走到盡頭,較激進的本土意識藉反水貨客、反雙非嬰以至反新移民等議題於年輕人中間得以發酵,香港與中國內地矛盾愈趨尖銳,這些矛盾亦反映到於2015舉行的2018年世界盃外圍賽亞洲區第二圈賽事。

第二圈C組,香港與卡塔爾、中國、馬爾代夫和不丹同組,賽事採取主客制跨年進行。相信很多球迷對這項賽事仍記憶猶新,包括香港隊韓國籍教練金判坤die for Hong Kong的豪言,包括中國足協涉嫌針對香港隊由不同膚色球員組成的「種族歧視」海報,也包括香港球迷於主場向中國國歌喝倒采。當然香港球迷最回味的就是兩戰中國,皆在劣勢下與對手打成0比0平手。雖然香港最終得第三,無緣晉身第三圈。

香港雖以獨立會員身份出戰國際賽,但作為中國的特別行政區,香港和中國於國際賽事的賽前奏國歌儀式,都是奏《義義軍進行曲》。不過,就上文所述的兩地矛盾,對中國內地排拒的本土意識抬頭,以至港人認為《中英聯合聲明》和《基本法》所承諾的雙普選落空等,不少香港球迷將不滿訴諸噓國歌,總之每次香港主場賽事,都可以聽到響亮的噓國歌聲音。香港足總甚至因此而被國際足協罰款。而特區政府為了遏止港人這種情緒發洩,於2020年6月實施訂《國歌法》(中國內地於2017年實施),禁止侮辱國歌,最高刑罰判監3年。

由於2020年爆發2019冠狀病毒疫情,香港實施嚴厲的防疫措施,香港隊已有兩年沒有在主場與外隊對賽,所以不知道《國歌法》實施後會否有球迷敢於以身試法,或曰公民抗命。觀乎反修例運動的大規模檢控以及《國安法》的實施,港人以往比較隨意的表達方式相信至少一段時間會絕跡,以「符合」官方「由亂至治」的管治方式。

而對香港的死忠球迷來說,留下來支持本地足球就是希望香港球壇能有更多熱心人士支撐,足球總會能較正常及負責任地運作,令本地足球員,無論在球會還是代表隊層次,都能發揮今年令人驚喜的奮鬥精神和爭勝決心,振奮一下萎靡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