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關尚義被捕想到「侵粉」現象

1月6日政權對民主派初選參選者和協調人進行大抓捕,引起國際高度關注。被捕者當中有來自美國的律師關尚義(John Clancey),於保釋後接受多個傳媒/網媒訪問,講述他從美國來香港後以不同角色,與港人一起爭取社會改革的事蹟,以及對香港的感情等。相當感人。

有一定年紀,對香港社運圈有所認識的人,大概都會知道關尚義。1968年他被美國的天主教修會派來香港當神父,為基層街坊作事工,對當時貪污橫行、社會不公有深刻的體會,其後參加過不少社會運動,包括1977年金禧中學罷課事件、油麻地艇戶爭取上樓等,也關注亞洲其他地區的人權。1985年他因要結婚(其太太屠凌珠亦是當年社運圈活躍人士)而不再擔任神職,後來成為專負責人權案件的律師。他與1974年從義大利來港的甘浩望神父有共通的地方,例如都受到上世紀60年代歐美自由主義/左翼運動、民權運動的影響﹐希望到第三世界/發展中地區與當地人一起爭取政治和社會改革,實踐他們心目中人類平等、自由、相互關愛的理想。

現在香港某些「本土派」或機會主義KOL,除了散播只有特朗普能「拯救」香港人,美國大選被中共操控及大規模舞弊下令特朗普落敗,讓「親中」的拜登上台等的神話和謊言外,亦一併清算60年代盛行於西方的自由/左翼思潮,為特朗普所代表的美國白人至上/極右意識型態「漂白」,把當年西方「進步」青年描寫成一個模樣,都是毛澤東「共產主義」的信徒/同情者而加以抨擊與揶揄,還誇張地指民主黨拜登上台會引領美國「激進左翼勢力」走上不歸路。相信至今對基層弱勢關懷「執迷不悔」的關尚義和甘浩望都會是他們抨擊和揶揄的對象。但灰記所見,關尚義和甘浩望有很多不同之處,顯示追求社會進步的政治光譜相當廣闊,若一律把他們視為毛澤東的盲目崇拜者,中國共產黨的盲目同情者,實在是誤導得離譜。

其實稍為涉獵一下有關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書籍,也知道即使同樣是共產主義者,托洛茨基的支持者,即所謂托派,就對蘇聯獨裁者史太林和中國獨裁者毛澤東多所批評。中國本身也有托派,歷史上最著名的中國托派便是曾任北京大學教授的陳獨秀。他不單是與胡適齊名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推手,更是中國共產黨始創者之一兼中共首任總書記,後來因與由蘇聯派來掌控中共的共產國際代表意見相左而失勢,與同樣在蘇聯失勢的紅軍始創人托洛茨基「惺惺相惜」,互通魚雁,並成了中國托派領袖。而中國托派以中共黨內反對派自居而同受國共兩黨逼害,陳獨秀曾被國民黨監禁,1942年亡故。至於與陳獨秀有類同命運的托洛茨基,因史太林逼害而流亡,最後1941年於墨西哥被史太林所派刺客所殺。

最近《蘋果日報》記者發出一則「八卦」消息,香港的社運老兵「長毛」梁國雄和陳寶瑩結為夫婦,其實他們就是香港的托洛茨基主義者。「長毛」對中共極權的嚴厲批判眾所周知,他和陳寶瑩與其他社民連成員到中聯辦抗議中共侵犯人權、虐待政治犯等亦是香港的政治日常。換言之,即使信奉「共產主義」的人,都不一定是中共的同路人,甚至是他們的批判者。前不久日本共產黨不也發了聲明譴責中共在香港的鎮壓嗎?當然,亦有外國「毛左」共產黨將香港的「反送中」運動定性為「右翼反動」,為中共/港府鎮壓辯護,例如加拿大共產黨(Communist Party of Canada),證明國際上的不同共產黨有不同價值取向。當然,現存幾個掌權的共產黨,都是專制極權、賤視人權、禁制自由的統治集團,其餘在歐美資本主義社會「苟存」的大部分都不成氣候。

既然國際上非執政的共產黨都有不同的「覺悟」與「偏執」,更何況是「左翼」這個大umbrella下的不同政見者。雖然曾同屬「進步神父」,甘浩望與關尚義不同之處其實很多,熟悉「甘仔」的人都知道他是「無可救藥」的「毛派」,對中國「文化大革命」仍抱有浪漫想像,說「文革」原意是好的,只是實踐出錯,令到很多他的朋友都為之氣結。然而,「甘仔」的「毛左」,或曰對中國的「迷戀」,並不阻礙他對平等、自由,相互關愛的追求,他不會對中共的倒行逆施視而不見,更不會認為香港的反抗運動是「反動」,他每星期主持的黃雨傘街頭彌撒便是一例。

關尚義其實是一位自由派,他當年受爭取黑人平權的馬丁路德金啟發,反對越戰,但不代表他是毛澤東的「信徒」。他在訪問時強調自己受馬丁路德金非暴力抗爭理念的影響,是與激進左翼以至一些共產黨人「崇尚」暴力抗爭截然不同的取態。若灰記沒記錯,他是美國民主黨員,曾任美國民主黨香港支部主席。灰記估計,以他對基層弱勢的關懷,應會比較傾向Bernie Sanders的相對較靠近勞工和基層政策,有點類近北歐的「福利主義」。但在民主黨保守/建制勢力拉扯下,Bernie Sanders的主張很多都被妥協掉,拜登出選就是極大的妥協。說Bernie Sanders是左翼,在一向反共偏右的美國社會的語境還說得過去,說拜登會引領美國「激進左翼」走上不歸路則純然笑話一則(雖然灰記樂於看到美國的「激進左翼」進入主流政治)。

老實講,左翼對勞工、基層弱勢的關懷,左翼人文主義,追求平等、自由、相互關愛的理想又有什麼不對?有人說人人有差異、男女有差異、種族有差異……,所以不可能完全平等,否則就會造成「逆向歧視」。這種講法,無疑是對過去不同社會爭取人權、爭取社會平等、進步的努力的反撲。灰記雖云左翼,也不會天真到認為人沒有差異,更不是追求人人倒模一個。過去很多施之於不同人的暴力,就是不容「差異」所造成:一些被認為智力/精神有問題的人,如何被關進瘋人院摧殘;原住民被後來者視為文化落後而被驅趕,甚至屠殺;黑人被認為是低等人而被殖民主如物件般販賣和勞役;女性被認為應受支配而成為男性的附屬物;不同性傾向者不是被認為有病就是邪惡而受制裁……。假若沒有女權運動,西方社會今天恐怕女性仍未能投票,絕大部分仍被「禁錮」於家庭之中,身體無法自主,亞洲婦女就更加不用說了;假若沒有黑人民權運動,恐怕美國很多地方仍然實施種族隔離,最好的職業只留給白人、最舒適的社區只有白人才能享用,3K黨可隨意殺害黑人而不受制裁(事實上,現在結構性的種族歧視仍未消除,黑人仍是制度的受害人,警察針對黑人的暴力仍十分普遍);假若沒有同志/LGBTQ運動,恐怕同性戀仍是罪行(事實上,香港雖然同性戀非刑事化,但比起其他已發展地區,對不同性傾向者的歧視依然嚴重)。

其實所謂平等,是平等權利,公平待遇,並非特權,之所以某段時期要實施平權政策(affirmative action),是要彌補過去對例如黑人、婦女等的歧視與剝奪,所以要透過「優待」的方法盡快縮窄差距。香港平權政策相當落後,但在少數族裔和同情者爭取下,政府終於同意不要求他們的中文能力與華裔學生一樣,可參加為少數族裔而設,程度淺易得多的中文試,及格的話再加上英文及其他主要科目達標便可以考取本地大學資格, 這亦算是一種變相的affirmative action,以稍稍彌補政府少數裔族中文教學的失敗對他們所造成的不公,令較多少數族裔能考上大學(不過,因為少數族裔中文教學失敗,令絕大部分少數族裔學生未能掌握中文書寫和閱讀,亦令他們難以找到好一點的工作)。這當然與美國有一定大學學位,以至政府職位留配額給某些族群的做法不能相比,不過,後來美國最高法院裁定給特定族群配額違憲,大部分州的做法是機構在招募和升遷過程,較多考慮有潛質的少數族裔和婦女,有9個州則明文禁止平權政策。

因為多了一些糾正做法,西方社會近年的確多了有色人種和女性擔任政府和私企的要職,文化體育圈,以至銀幕和螢幕都多了不少非洲裔、阿拉伯裔、南亞裔、東亞裔的身影,這難道這不是好事嗎?不過,男性白人主導的社會型態仍然牢固。而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下,財富再向富裕階層傾斜,各個社會的貧富差距增大,歐美以白人為主的社會上層,其實影響力有增無減。貧富差距增大令基層白人的生活壓力愈來愈大,甚至覺得沒有了尊嚴是事實,但不去正視「壓迫」的源頭,訴諸種族主義,「窮人鬥窮人」卻是走回頭路,被特朗普忽悠也就難以避免了。

說到「侵粉」現象,臉書上不少本地朋友辯稱並非要擁抱特朗普的極右主張,只是策略性支持他連任,因為他對中國夠強硬。這說法其實亦值得商榷,不少論者已指出,中國在新疆興建「再教育營」強行改造維吾爾人的「種族滅絕」政策,並非去年才發生,但特朗普之前一直都沒有批評過中國,還說過興建「再教育營」是好事的話(他到卸任前才稱這是種族滅絕政策);2019年反修例/「反送中」運動,港警殘酷鎮壓,特朗普的心思全放在與中國的貿易談判,並沒有聲援香港人,最多說句相信習主席會處理好之類的說話。那個香港民主人權法案並非由他提出,而是民主共和兩黨議員努力的結果。他是因為「武漢肺炎」疫情在美國失控,影響他的民望才與習近平「反臉」。後來才有制裁與新疆種族滅絕政策有關的中共官員,及鎮壓香港抗爭的中港官員的一連串行動。

灰記不會否認特朗普政權後期對華強硬,但傾向理解這是民主共和兩黨對華政策的共識,兩黨現在把中國視為競爭對手,以至對美國全球霸權的威脅(其實奧巴馬的「重返亞洲」政策都是基於這些認識)。拜登如何「軟弱」都好,都不會走以往「妥靖」路線,實際上他所提名的國務卿布南肯都表示認同特朗普對華強硬的路線,其他國防部長、貿易部長等被提名者都作出對華強硬的發言。至於美國繼續對華強硬,是否會為香港帶來轉機,以至對新疆、西藏的人權改善有幫助,亦未許樂觀,中共嚴厲控制新疆、西藏和「改造」香港的決心不易動搖。至於往後西方社會是否基於不希望專制極權成為主導世界的「新價值」,而在人權、民主問題上與中國、俄羅斯等徹底「較真」?又會帶來甚麼樣的後果?大規模戰爭的可能性有多大?被中共納入全面管治框框內的香港,是否只會成為中西價值衝突的犧牲品?無論如何,「武漢肺炎」全球肆虐之後,世界似乎變得不一樣,面對難測的變局,香港人如何自處,實在是十分沉重的課題。不過,有一點肯定,美國選舉結果塵埃落定,拜登已就任總統,若仍然如強迫症般,被一些pro-Trump KOL的陰謀論牽著鼻子走,對香港人的奮鬥並無任何裨益。

此刻,面對「全面管治」的衝擊,仍然堅持奮鬥的香港人依然不少,有些仍不忘聲援中國大陸反逼害者,如社民連和個別民主派諸君,其實why not。十二子「送中」案,中國大陸律師勇於為他們辯護遭除牌而終不悔,如盧思位、任全牛。而明知會被打壓,亦仍有大陸人權律師聲援盧、任兩人,香港亦有人作出聲援。可預期,香港愈接近一個中國城市,這種兩地相互聲援的舉動更顯珍貴。而在這種艱難時刻,關尚義他們所追求的平等、自由、相互關愛理想尤為重要,因為政權要的就是大家放棄這些追求,成了只求自保的自私自利順民。

完結前想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多年前灰記曾在北京親耳聽到一位律師協會副會長(相信是中共黨員),毫不避忌地說自己認同白澳政策(澳洲上個世紀直至70年代所實行歧視亞洲及其他有色人種的惡劣政策),指有色人種(其實難道白色不是顏色)落後愚昧(似乎很合陶傑之流的口味),只有白人才能治理好澳洲。依他的邏輯,應該會認同南非臭名遠播的種族隔離主義,以至美國60年代以前南部州份的種族隔離政策。當時灰記想,他這些想法在中共黨內有多普遍。去年偶然從網上聽到一位「紅二代」的牛津博士高談闊論,指中美對抗,中國打不過美國,應與美國「合併」,中國軍隊替美國執行「世界警察」任務。灰記在意的並非他這種「天方夜譚」,而是他與那位北京律師如出一轍的白人優越論,指中國要與歐美白人主導的國家結盟,其他亞、非、拉社會不行,不能指望(真的有點像日本當年「脫亞入歐」的「氣派」)。相隔十多年,兩個中國的精英有同一番肆無忌憚的種族主義言論,而且竟與歐美的白人優越主義如此合拍,這亦可以解釋為何中國那麼多高官富人趕著將錢和家人送往美加、澳紐和英國等國。無獨有偶,香港一些pro-Trump KOL亦經常流露種族/族群偏見,對有色人種,以至中國內地人多有貶意。灰記希望這只是巧合,而非「右翼排外」的「終極」大合唱。

是的,灰記是一個「無可藥救」的「左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