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1旺角球場「魔幻夜」

DSC_0987六月十一日晚「火爆」的新聞不是香港於2018年世界盃亞洲區外圍賽分組賽以七比零大勝不丹。不過,「火爆」的新聞發生在同一場合:當賽前輪到奏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時,全場噓聲四起,不少球迷高喊坐低。 灰記是其中一個發出噓聲及坐低的人。灰記如此做並非響應現場球迷的號召,而是自覺行為。

其實在入場前以至進場後,灰記都在思考如何避免被迫向這首所謂國歌表達敬意。曾經有想過奏兩隊國歌前到洗手間暫避,但因為全場爆滿,離開了座位,難保證回來有得坐。 到了奏畢不丹國歌時,站立著的灰記思索如何應對此刻,說時遲那時快,當奏起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時,全場忽然噓聲四起,超出灰記預期(之前香港代表隊對外隊,即使後雨傘之後對關島的友誼賽,都未曾出現如此「對國歌不敬」的場面。撐黃傘則有)。灰記亦不期然發出噓聲然後坐下,拒絕向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表達敬意。

這是一幅十分「魔幻」的圖畫,受在場六千多名球迷擁護的香港隊球員,嚴肅地對著特區區旗,聆聽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但擁護他們的球迷當中相當一部分卻發出噓聲,噓的當然不是他們,卻是他們要尊重的國歌。但這也沒辦法,由英國殖民者和中國專制者合力炮製的中英聯合聲明所「保證」的一國兩制本來就充滿荒誕。英國人要撤退時的後過渡期,早已覺得《天𧙗女皇》不合時宜而不再要求電視台定時播出,中國以為香港人「人心回歸」理所當然,想不到政權移交十八年後有如此「魔幻」的一幕。

由2004年開始,香港各大電視台都要定時播出這首國歌,作為「國民教育」的一個動作。 想不到播了超過十年,聽這首歌長大的香港青少年,不但沒有受「祖國的感召」,還在旺角球場向它說不(灰記觀察所得,大部分發出噓聲的都是年青人。灰記還看到一位滿頭白髮的長者,站著不知所措的樣子)。噓國歌事件會否成為政治事件?中國政府和香港特區政府會如何看待這一事件?是否又歸咎「港獨」、「外國勢力」,要更強硬管治香港?

這首原名《義勇軍進行曲》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早在中華民國時代已出現,原是1935年出品電影《風雲兒女》的主題曲,作曲作詞者都是左翼人士,作曲者是聶耳,作詞者是田漢(1932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到了日本侵華時已經十分流行,國軍二百師師長戴安瀾將軍曾把這首歌作為師的軍歌,鼓勵士兵抗日。中共奪得大陸政權後,《義勇軍進行曲》成了新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

這首歌的作曲者聶耳1935年死於日本,而作詞者田漢則在文革時代被迫害,1968年死於監獄。 這是極其荒誕的事,一首被中共尊為國歌,要億萬人向它致敬的歌曲,其作詞者死得不明不白,中共除例牌事後「平反昭雪」外,就是不甚了了。灰記翻查一下資料,《開放》雜誌於2013年7月刊登了一篇名為《田漢悲歌伴我行》(作者李文漢是1950年代被號召回大陸南洋華僑),藉以紀念七七盧溝橋事變。作者在文中提到,當田漢於文革被打倒後,他寫的歌詞不能用,歌詞曾一度改為「前進!各民族英雄的人民!偉大的共產黨領導我們繼續長征。萬眾一心奔向共產主義明天,建設祖國保衛祖國英勇地鬥爭。前進!前進!前進!我們千秋萬代高舉毛澤東旗幟,前進!高舉毛澤東旗幟,前進!前進!前進進!」

換言之,這首國歌的內容曾經出現兩個版本,一個版本是售賣毛澤東式的半民族主義半共產主義,赤祼地歌頌毛澤東和共產黨。但自從文革結束鄧小平上台之後,已經不再提共產主義,而是要讓一部分人(共產黨權貴)先富起來。八九六四之後,中共更沒有什麼好售賣,只能訴諸赤祼的民族主義。雖然習近平上台後好像又祭起毛澤東來這面旗幟,但也不敢再提共產主義,只大談「中國夢」,半民族主義那面。因此,文革高峰期的國歌歌詞可說早已壽終正寢。

另一個原來的版本則是售賣抵禦外敵入侵的民族主義。這令灰記想起已故前共產黨南來文人,後來有所覺悟的羅孚生前所言,當年參加共產黨是為了抗日救亡,因為國民黨腐敗,覺得中國的希望在共產黨,並不懂得什麼是共產主義。亦由於共產黨擅長宣傳,原來是蔣介石國民黨領導的八年抗戰(西安事變蔣介石答應與中共合作抗日,中共的八路軍和新四軍都名義上從屬戰時軍事委員會,接受國民黨的軍餉),都被說成共產黨的功勞,八路軍被神化成好像只有他們在認真抗日,原來英勇作戰的國軍,都被形容為貪生怕死,腐敗無能,不堪一擊的頺兵。

當然,灰記不會天真如網上一些人一樣180度的轉而歌頌國民黨蔣介石。當年國民黨的確腐敗,拉夫層層貪掉軍餉的事情應該相當普遍,但國軍內願意拼死扺抗侵略者亦大有人在。近年很多歷史檔案被公開,大陸一些人亦開始正視國軍作為主力抗日的正規部隊的貢獻。事實上,參與大大小小抗日戰役的,絕大部分是國軍部隊,戰死沙場的,絕大部分也是他們,反而共產黨因為國民黨抗日,有休養生息及抗軍的機會。所以近年較流行的說法是國民黨主力正面作戰,共產黨主力敵後游擊戰。不過,去年抗戰紀念,灰記如無記錯,習近平又厚頻無恥地吹噓共產黨帶領抗戰。

灰記之所以要糾纒於歷史, 就是要質疑共產黨執政的legitimacy,也間接質疑共產黨以這首抗戰歌作國歌的legitimacy。如果共產黨以抗日救亡作號召,國民黨的功勞至少不比你小;如果共產黨以打倒國民黨貪腐專制政權,改變民不聊生的局面作號召,中共統治六十多年的民不聊生,以至貪腐和一黨專制,無一樣不比國民黨更甚,特別是與民主化後的台灣相比。所以中共以這首抗戰歌曲來銷售民族主義,對不起,任何中國人都應有權說不,因為你當年作出過種種莊嚴的承諾,如民主、人權等,從沒落實過。作為香港人的灰記更有權說不,因為對你共產黨對香港自治作出過的承諾亦不兌現。

《蘋果日報》拼圖

《蘋果日報》拼圖

不過,611晚上的噓聲其實直接得多,香港的青年們很多都不願糾纒歷史,他們因為近年中港矛盾所引發的本土意識,對來自大陸的一切抗拒以至敵視。因為中國足協有關這次世界盃外圍賽其中一個對手香港的網上宣傳海報,一些香港人「敏感地」指摘有種族歧視成份,香港足球總會亦反應迅速,製作網上宣傳海報反擊。被問及香港足總的海報用香港・中國,而不是中國足協海報的中國–中國香港?那位一向被認為十分無能的足總主席梁孔德亦理直氣地說,香港足球總會以此名稱向國際足協註冊,所以是香港而不是中國香港。這亦是目前仍是一國兩制下,理論上享有自治權的香港獨特可愛之處。

至於說中國足協的海報涉及種族歧視,老實說,灰記覺得中國足協的海報流露看不起香港的心態多於種族歧視。「得防著點」即小心一些就夠了,並不把香港放在眼內。至於「這支球隊的人,有黑皮膚、有黃皮膚、有白皮膚」,亦流露輕視香港的輕眺心態。中國一向以大國自居,特別近年以經濟大國出現於世界舞台,自然看不起小小的香港,而香港足球水平的確遠不如中國,對中國可謂凶多吉少,所以在中國足協心中,「得防著點」已算俾面。

但所謂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無論是否有種族歧視成分,中國足協的海報引起不少港人很大的反應,足總亦聰明地借題發揮,要向種族歧視說不,要香港人撐香港隊,亦間接令香港對不丹的賽事引起注目,原本由於票價太貴(130元)令很多人猶疑/卻步的賽事,忽然提早於開賽前個半小時宣布滿座。而感覺受「委屈」的香港人聽到代表大陸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發出噓聲亦正路也。

至於向中國國歌柴台與近一兩年「興起」的港獨思潮有多大關係?灰記以為,無論是否真的興起港獨思潮,一日中國以天朝自居,要各地「臣民」朝拜,一日中國當局有意無意鼓動中港矛盾,令大陸人仇視香港人,藉以減低香港對大陸的影響,香港人向大陸說不的心態將會有增無減。在此順便一提,儘管中港矛盾日深,大陸民間中肯的評論還是有的,Facebook就有人轉內地理性球迷評論噓國歌的貼子:「可以諷刺,他就可以噓你。問題出於你打他罵他,你認為他應該一聲不吭,而且還要給你賠笑臉,對伐?」

但話說回來,香港人亦必須在這次被歧視事件中認真反思,例如如果認為中國足協涉及種族歧視,就要檢視一下香港社會有幾多元共融。無意識地「黑鬼」前、「阿差」後的香港人,知不知道這樣很傷害在香港居住的非洲裔和南亞裔人士!一些入籍香港的非洲人,包括入選香港代表隊的球員,都異口同聲說香港人種族歧視嚴重。即使611香港「大團結」的晚上,灰記仍然聽到球迷以「黑鬼」來稱呼場中的非洲裔香港球員。凡事都要設身處地,不想別人看輕/歧視自己,為何又要看輕/歧視別人?還有,香港隊亦有來自中國大陸的所謂「國援」,他們亦很落力為香港效勞,無論對手是來自何方,香港人又如何看待這些「新香港人」呢?忽然被中國足協無意「抬舉」的香港多元共融,究竟有多踏實? 如果說多元共融是香港的特色,是香港人的重要身份標記,如何確立此身份標記,道路依然漫長。

維園晚會一些微妙的變化

DSC_0967今年參與維園燭光晚會的人數明顯比過往幾年較少,是否因為一些要與大陸完全切割的本土派言論影響而至人數減少?影響會是有,但應該不很大,因為認同這些極端言論的人應不會很多,亦非過往維園燭光晚會的常客。至於是否受港大學生會和熱血公民分別另起爐灶的影響,看來也影響不大,參與港大悼念活動約千多二千人,熱血公民的活動則聲稱有三千人(據說比去年減半),而維園始終維持數以萬計的參與者(但一定沒有支聯會所言有十三萬五千,因為支聯會聲言六個球場及草地坐滿,其實球場還有很多空位)。

也許去年雨傘運動「一無所獲」地結束後,很多人不免感到灰心,因而遠離任何政治活動。也許過去幾年政治活動太多而有人常靜下來。也許⋯⋯數字其實並非一切。

備受批評的支聯會(批評支聯會的並非只有本土派),看來也想回應一下現在香港新一代「覺醒」的新形勢,不唱《中國夢》改唱《一起撐傘》;播放因支持香港雨傘運動而被拘留大陸維權人士親人的講話片段;亦讓幾所大學學生會的代表在台上發表與支聯會想法不同的宣言。這多少反映支聯會如何「圍、威、喂」也好,總算是一個需要面向廣大群眾的組織,與一些信眾/教徒簇擁精神領袖/教主的封閉小組織相比,還是比較「民主」。

學生代表們的講話,很切合去年雨傘運動所追求的「港人自主」精神。他們特別指出八九六四之後,用槍用坦克血腥鎮壓了北京民運的中共,全面阻撓香港的民主進程,兩個僅有代表香港民主派的基本草委李柱銘和司徒華被逐出草委會,基本法在佔大多數的大陸草委及建制派為主的香港草委主理下完成,完全不能代表六四後的香港民意。

不但如此,人大常委會有需要便隨便「釋法」來修改基本法,如04年港人普選呼聲高漲時叫停0708年雙普選,強行加入分區直選與功能組別議席維持五五之比,完全違背基本法所講的循序漸進原則。然後改改「三步曲」改為「五步曲」,令北京操控政改的味道更濃。去年的所謂831決定,由原來五步曲的第二步,即人大常委是否決定批准政改,又擅自連如何改也加進去,即特首候選人要在提委過半數推舉才能出閘參選。

在此情況下,學生代表們覺得這本任由人大強姦的基本法已不能保障香港人的民主權利,於是提出由港人修改基本法爭取民主,有學生更用「全民制憲」的字眼(相信提出全民制憲的熱血公民最高精神領袖黃毓民聽到會很高興吧),然後焚燒基本法,並號召晚會後遊行至中聯辦繼續抗議。

這些言論及舉動固然引起建制派的非議,「左報」稱此為港獨搞作,被稱港共最開明人士,立法會主席曾鈺成質疑此舉等同反對一國兩制,是否意味香港成為中國一個城市。問題是中共的所謂一國兩制白皮書已說穿了,中共心中永遠是一國壓倒香港這一制,亦從來都不尊重基本法,只把它作為控制香港的工具,有需要時就任意修改,看穿了把戲的同學們燒一下表達不滿,並提出香港人修憲的新訴求,乃十分自然的事。

當然,面對專制強權,無論是「命運自主」,還是「港人修憲」都是非常艱難的路,至少在保皇/建制派把持立法會下,要修憲並不可能。但在老一輩泛民不斷對中共忍讓,一國兩制岌岌可危的嚴峻局面下,

青年學生不再路線依賴,要另尋出路重亦合情合理。正因為學生們在支聯會的台上不甘於以往「薪火相傳」的路線依賴,要提出主見,而且做出了一些比較「反叛」的行為,因而被老一派的溫和泛民批評,如張文光說基本法制訂過程民主等。

學生們的宣言和舉動,支聯會事前是否知悉?如果知悉仍沒有反對,反映支聯會「與時並進」的一面。當然,支聯會的領導層,和泛民政黨一樣,並沒有年輕化的現象。例如代替李卓人和蔡耀昌的,是年紀更大的何俊仁和麥海華,反映支聯會廿多年來老化嚴重,亦反映支聯會仍相當封閉,也可能反映「平民八九民運   追究屠城責任  結束一黨專政  建設民主中國」的綱領和口號並不能吸引札根本土的新世代。

也許上一代的何俊仁和年輕一代的李浩賢在晚會結束時同台發言可反映兩代人的差異,何俊仁發言不離中國內地同胞的字眼,李浩賢處處強調香港人的自主自強。換言之,司徒華年代所擁抱的「中華情結」、「愛國情結」,已打動不了香港土生土長的年輕一代。年輕一代會更立足香港去看六四。但無論如何立足香港,希望人類的同理心,北京市民和學生當年所擁抱的普世價值和理想,不會因此而被遣忘。抛開了「愛國情結」亦不代表從此一帆風順,可能因此打壓和迫害更大,觀乎雨傘運動後,青年學生,無論熱血本土,還是雙學,都特別被警察針對,就可知年青一代的活躍分子是中共和特府重點打擊的對象。

新舊世代同在維園各自演繹對八九六四的看法,無論如何都是一種求同存異的團結表現。此刻面對中共強權步步進迫,民間除了團結抵抗外,也實在沒有什麼可以依存。而這種求同存異的團結訴求,亦來自支持右翼本土主義的論者如李怡。

當然支聯會以及與支聯會關係密切的泛民政客仍要不斷接受鞭策,否決假普選亦需廣大群眾和各大民間團體不斷督促泛民議員不可開小差。但若如一些本土派論者般不斷炮轟支聯會/泛民政客出賣香港,不斷把一些希望較理性看待單程問題、入境處酌情權問題、大陸新移民問題等一律打成「左膠」、「大中華膠」賣港,把不想把本土利益看得太狹隘的人打成敵人,便失去求同存異的基礎。只是,灰記不知道這些右翼「權威」言論影響有多廣泛?

在結束文章前,灰記想提一下一篇被轉載的文章《致我臉書上的本土派朋友》,作者反駁本土派攻擊支聯會專「孕育」賣港政客,拿取道德光環等的論點,有興趣者可看內文。灰記要引述的是文章較後部分的感言:

「我想說的是,我知道香港過去幾年每況愈下的生活和政治環境讓大家很不滿、很無力,但作為一個公民社會的參與者,我們共同的期望,是增加我們的力量,推翻專制。批評現有的公民社會團體、消滅對公民運動的信任、製造『有你沒我』的對立討論,到底是否在增加我們的力量?這樣的策略是在爭取民主還是權鬥?

理想一點說,民主的精神是求同存異,多不同意一些人,也不等於要消滅別人。更何況,瓦解市民對公民社會和運動的信任,是否就等於『醒覺』?我只是希望,大家看到一些對公民團體(不只是對傳統的『大佬』,也包括對本土派的團體)的批評時,可以先求證一下真偽。 很多網上的批評,都是基於片面的理解或印象。我們至少可以做的,是盡量理解。」

灰記想起網上不少誅心之論,要把人往死裡整的言論,其「戰鬥性」的確不亞於中共的文攻,只是都是針對意見不同,原本應該同坐一條船的人。對此文章作者求同存異的「焦慮」深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