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的反思

近日香港電台播出鏗鏘集《囚》,是有關來港尋求庇護者遭遇的紀錄片。囚這個字也可以用以形容這一年香港的境況,不但示威者和社運人士,立法會議員、區議員、傳媒老闆、社工⋯⋯,總之與政權有不同意見,看不過眼政權和警察的霸道而提出批評,都至少受過被警察拘捕的對待,被檢控亦很閒常,被判監或長期羈押也發生了。另外,政府以疫情為由,全面打壓市民表達意見的權利,上街表達意見不是被發告票,說你違反限聚令,就是說你「非法集結」,隨時有機會被抓到警署。至於一般市民,就算普通的娛樂和康體活動都大受限制,總是叫你留在家中,即使不與這個囚字連上關係,也大有坐困愁城的感慨。

而此刻最能與鏗鏘集的《囚》有共鳴的,相信是去年和今年被逼相繼「流亡」,在海外尋求庇護或尋找新生活的香港人。他們自覺繼續留在香港生活會有風險,主要是不想被重判、被逼害,或覺得繼續生活在香港沒有前景,因為香港的政治經濟環境已出現巨變。這其實與過去二十年大約三萬來港尋求庇護的外國人(主要來自南亞、非洲和阿拉伯地區)處境差不多,他們當中有人真正逃避政治逼害、酷刑、戰亂,也有人在本國生活不下向外尋找出路,通常這些國家政治和經濟混亂,政權獨裁高壓,貪污橫行等,情況比現在的香港還差得多。這些來港尋求庇護的人,過去受關注不多,偶有比較同情當事人的報道(灰記多年前也曾做過專題報道),主要批評審批極嚴苛,幾乎不可能成功,只有少於0.5%獲批難民資格,另外就是審批時間過長,有些滯留在香港十多年亦等不到結果,其間不能工作,當義工也不可能,只靠極微薄的資助生活,無了期地等候一個希望渺茫的結果,相信任何人都想像得到,對一個人的要求是何等的苛刻。

當然,站在政府立場,審批嚴苛就是不希望鼓勵更多人來㝷求庇護(其實香港沒有收容難民的義務,只負責審批,再由駐港的聯合國難民專員公署負責往後安置事宜),但審批過程緩慢,就衍生所謂「假難民」作奸犯科,或做「黑工」的故事,東方報系就最樂於針對他們繪形繪聲地作出報道,令人誤以為「假難民」滿街都是,威脅市民安全。當然,正如協助他們的志願人士和律師所言,「假難民」一定有,有人犯法做「黑工」也是事實,但一開始政府就把他們看成「罪犯」,他們在這樣的標籖下,在入境處人員的有色眼光下在香港無了期的等候,這亦是赤裸裸的踐踏人權。《囚》則進一步揭露,原已在制度上受到不人道待遇的尋求庇護者,還受到非法羈留,以至酷刑對待,紀錄片因而引起入境處四個職工會群起抗議。這亦不足為奇,鎮壓反送中運動打開政權、警察啫血的潘多拉盒子,不是說政權及其國家機器不啫血,被關在潘多拉盒子裹,也只表示以往暗地裹操作而已,特別對「非我族類」的不人道對待,沒有多少人會關注。今番「黑警」之所以被萬民所指,就是以往也是主流的香港人竟被政權打成「非我族類」,被肆意施暴,濫捕濫控吧了。

再回到《囚》,或囚,香港不能只在經濟上號稱國際城市,在國際關懷上卻自我封閉。但這種有便宜就面向國際,沒便宜就「本土主義」,亦是主流心態。不說其他,連在香港土生土長的少數族裔(這裡說的少數族裔並非通常養尊處優的歐美人士,而主要是南亞裔人士,是香港為數最多的非華人族群)都備受歧視,落難來港尋求庇護的外國人,處境就更不堪。

去年的返送中運動,參與和支持運動的少數族裔終於可以被主流港人接受,更多華裔香港人願意接觸少數族裔,這種來自主流社會的平等、包容心態其實少數族裔已經靜候多時,有參與去年重慶大廈導賞團,就會見到印裔港人安德里,他也是支援尋求庇護者的社工。如果說香港不同於中國大陸的其他城市,就是香港的國際化和多樣性,來自其他國家的香港人能夠在本地有平等就業機會,生活得有歸屬感是最根本,最能反映香港的國際化和多樣性。「重新認識」少數族裔香港人只是起步。

在去年從不同崗位投入反送中運動的人,作出了無數無私的舉動,以至犧牲,大家多多少少要擺脫香港人只作為自己顧自己的經濟動物定性,捍衛也好,追求也好,所謂民主、自由、人權、公義的普世價值,不就是平等待人,不管來自哪裹的人。我們現在很多人開始關注中國大陸的西藏人、維吾爾人,蒙古人,以至漢人抗爭/異見者,希望目的不單單是為了向外界揭露中共統治的黑暗,而是真心的人道關懷,希望他們的處境有所改善,即使我們能做的不多。同樣,現在愈來愈多香港人被逼也好,選擇也好到外國尋求庇護或尋找新生活,是否能令大家多點理解外國尋求庇護者的辛酸,不管我們還是否寄望這個政府能做點實事去改善他們的處境。

曾經聽過有人說,「我地自己都顧唔掂,仲理其他人」,當時主要是針對所謂「大中華膠」或「大愛左膠」對中國異見者的聲援。經過去年的反送中運動,以至今年中國人權律師冒險為「被偷渡」十二子當辯護人之後,「我地自己都顧唔掂,仲理其他人」這兩句話是否還是「理所當然」?

沒有人可以否認香港大變,沒有人可以否認香港社會各個層面都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國安法」的震懾力亦非同小可,但此刻願意謹守崗位,繼續努力的仍大有人在,受打壓的香港電台記者,仍然願意不惜得罪保安局,得罪入境處,製作《囚》這樣難能可貴的紀錄片,為世界上其中最弱勢的人發聲,香港人應為此感到驕傲(當然很難令這個政府有所反思)。

《囚》或囚這個字很有意思,在被困的處境,更體現人的價值。這個人,不一定要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