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橫洲到烏坎

「強弩之末」的梁振英於9月21日無奈召開記者會, 「回應」近日不同黨派非建制候任議員對新界橫洲官商鄉黑勾結的質疑,以及《蘋果日報》逐日披露對梁振英不利的內部文件。看他在記者會開首時雙手漫無目的的擺弄文件,故作鎮定,然後以笑來掩飾內心的忐忑,不用心理專家,一般人也看得出此人的「精神異常」:繼續用慣用的語言偽術帶記者遊花園, 把一萬七千公屋單位縮減為四千的決定推給下層房屋署等官員,經甘心為梁護航的運房局局長張炳良「解畫」,把與鄉事勢力「摸底」的實際操作全推給房署等官員,然後說認同房署等官員經「模底」後的建議,「先易後難」,分階段先建四千單位(但第二、三階段遙遙無期)。梁振英雖然終於承認由他拍板推遲一萬七千目標,先興建四千單位,但都不忙強調經運房局局張炳良建議,有開過三司會議 。拖人落水之心不減。

其實作為行政首長,並特別為橫洲及皇后山規劃特別成立工作小組並親自領軍,明眼人都知任何決定都是由他拍扳。偏偏這個連特首辦的聲明都可推說不知情的梁振英,連日對記者追問慣性不負責任地支吾以對,日前更推說自己的工作小組只負責大方向,細節由財政司司長曾俊華領導的土土心木供應督導小組處理。曾俊華當晚即書面回應沒有出席工作小組會議及沒有決定分階段建屋,不想背黑鑊。

至於梁為何拖曾落水?除了梁不負責任的積習外,相信因曾俊華二度被習近平握手,深感威脅的他要曾俊華不得好過吧。曾被逼與梁振英一同見記者時,大部分時間都是口黑面黑。然後用英語回應記者提問,you asked me whether I agree with my boss, you always agree with your boss, no question about that? 他的回應網民有兩種反應,一種是I don’t always agree with my boss. 不少人對曾俊華所說對上司唯命是從不以為然,這亦是很多人對由港英時期過渡到現在的高官無腰骨的表現深感失望的原因。不過,亦有母語為英語的人品味當中的諷刺意味,而曾俊華不用行政長官而用波士,多少顯示他對此人的鄙視。

早前跟一位長者談話,她說曾和一群老友記到立法會遊說全民退保,老人家們對梁振英違反承諾深感不滿,正所謂牙齒當金使,「梁振英講大話,甩大牙!」的確,梁振英愛說謊已近乎病態,因為有病所以也逐漸不講常理。例如作為香港的最高行政決策人,特區事無大小,最終都由其負責。但他好像不知這種常理,無論發生什麼事(當然講的是壞事,好事他必然搶功),都好像與他無關。

這次記者會他在拖哂全村人落水後才承認自己最終拍板大幅縮減公屋規模,以為可避過涉嫌向鄉黑及地產商低頭及輸送利益的指控,其實是其一慣作風。 報章政治八卦消息引述政府人士說,原來的劇本是集體負責,他是臨場爆肚自己作出最後決定,可能有更高層人士指點。這些八卦新聞的目的為何?是否暗示有更高層「保他」,還是他「強弩之末」的「最後一搏」?

橫洲事件非建制候任議員,由老將長毛梁國雄與張超雄,到新進梁頌恒羅冠聰等一同出度討梁記招,可喜地表現了一定合作性。但要用特權法調查梁振英是否牽涉官商鄉黑,除了非建制的贊成票,必定要有至少8個(?)建制議員贊成才行(因為分組點票)。 即使反梁的自由黨參與,還未有足夠票數通過特權法調查橫洲事件。而比自由黨更缺乏自由意志的建制派,是否再有人倒戈,將是關鍵。因為當中也牽涉中聯辦,也許可以把是否通過調查橫洲事件與梁振英可否連任掛勾, 中共習系是否決心換掉梁振英整頓中聯辦?

由朱凱迪引爆的橫洲事件,揭示官商鄉黑掠奪新界土地,興建豪宅謀巨大利益的大茶飯。亦揭示政府從港英時代到現在,對新界土豪鄉黑都投鼠忌器,縱容其侵佔官地,違反規例, 先破壞後「發展」,以及胡亂套丁以謀私利的行勁。弱勢的非原居民,以至沒土地的原居民只能啞忍。朱凱迪的城鄉共生、保育鄉郊、民主規劃等,是在回應深入骨髓的發展主義。近年愈來愈多人驚覺這種發展主義的驚人禍害。看看百億計的港珠澳大橋,將來肯定車量不多的大白象工程,除了由公帑支付的龐大工程費由財團「分贓」,還把香港海域的自然景觀破壞貽盡。高鐵香港段也是完全不必要的項目,但卻花去近千億,在新界以至西九龍毀村滅家。然後還有機場三跑,據說為了興建此註定用量不足的跑道,機管局準備拆毀機場二號大樓,真是荒謬之極。因此,橫洲事件只是開始,而且是艱巨的開始。

掠奪資源,掠奪土地,官商勾結已是全球化現象。中國強拆逼遷造成的維權事件此起彼落。最近廣東陸豐烏坎村鎮壓事件是最新一例。 烏坎與香港有著不少淵源,至少與香港記者和一些社運人士有著淵源,一些記者和社運人士因為五年前採訪、探訪由被打壓轉而容許民主選舉村委的烏坎,與當地的一些活躍村民建立了友誼。灰記一位稔熟的行家就曾與一些烏坎村民互有往來,互相探望。

據說朱凱迪五年前也探訪過烏坎。五年前反高鐵失敗,菜園村重建舉步維艱,決心紥根八鄉的朱凱迪探問鳥坎時,也許想過兩個鄉村的「共同命運」。一個面對官商鄉黑,一個面對黨官商惡勢力 ,村民為守護土地/重建家園而奮鬥。而橫洲所代表的新界「新惡勢力」,除牽涉本地地產財團,也涉及紅色資本,烏坎村民反對貪官與地產商勾結強徵土地,涉嫌的地產商是港商。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過,五年前一種以「反蝗」為號召,排拒以至仇視中國內地人的情緒逐步被撥動。幾年後,在一些青年人的理論導師李怡、陳雲以至練乙錚等誘導下,這種情緒與港獨/民族自決的訴求掛勾。中國唔關我事,中國民主唔關我事,中國人的死活唔關我事,操控了不少人的情感。

五年後,烏坎土地未解決,村民準備新一輪的「上訪」抗爭,當局先發制人,關押以至判決烏坎民選村委主任林祖戀貪污罪成監禁三年半,期間引發村民長期遊行抗議,但可能由於氣氛比五年前嚴峻,也可能香港人的情緒有變,往當地聲援者減少。及至當局血腥鎮壓,本地傳媒才派記者入村採訪,卻遭受當地公安毆打虐待拘押後趕回香港。

imag0324前往中聯辦聲援烏坎村民及香港記者的仍是泛民及泛左團體。要民主自決不要民族自決的朱凱迪、劉小麗、羅冠聰都沒有現身。不過,朱凱迪和羅冠聰適時在其Facebook網頁有轉帖烏坎事件以表達關注。朱更在城市論壇指共產黨鎮壓烏坎村,怎可慶祝十一。不過,相信朱的「靚抽」,與梁國雄古思堯等由六四屠殺開始,每逢七一和十一抬黑棺材高喊「沒有國慶,只有國殤」,「情懷」相去頗遠。關懷中國民主,以至弱勢的抗爭,是長毛等左翼以至支聯會等「中華膠」 長期以來的一個堅持。當然,在跟共產黨走了幾十年後忽然「頓悟」的李怡,以至前國粹派並曾為中央政策組顧問的練乙錚眼中,「建設民主中國」,「中國無民主香港無民主」已經不合事宜 。曾在民政局任職的陳雲更說過中國民主對香港未必有利的話。問題是,即使不談「建設民主國」(香港人的確沒有這種心力),關懷與支援中國內地的抗爭者 ,鼓勵最前線抵抗中共暴政的人 ,也是應有之義,也不會佔用很多時間。

imag0322有某些自決派的青年說過,看不出到中聯辦聲援一下有什麼作用。當然聲援中國內地抗爭不單是到中聯辦抗議,中國的民間維權組織,很多都是在香港的團體/人士協助下組成和運作的。習近平要境外非政府組織全面跪底,否則撤走亦與此有關。但即使只是聲援表態,中國的維權人士也認為極之需要,由六四難屬組成的天安門母親不是經常強調此點嗎?

灰記因緣際會,與去年709大抓捕的家屬及維權律師和訪民見過面,他們都異口同聲多謝香港人的關懷,令他們更有動力,而她們因此對香港也多了關注。2014年香港的雨傘運動,他們稱佔中,冒著風險拍個照支持佔中的中國維權人士也不少。灰記就曾與舉牌支持香港佔中,被關押了八個月的韓女士交談過,她就說香港人聲援我們的抗爭,他們有難時我們也要表達支持。其實就是如此簡單樸素。

真的不需要什麼大道理,只要有一點人道關懷,都不會覺得中國人死活關我乜事,特別他們在對抗共產暴政。

青春迫人與左翼選後重新出發

九月四日立法會投票結果顯示,「非建制」選民求變的心情十分迫切,要選新人的意願極強烈,創紀錄的投票人數和投票率,不單是為確保地區直選過半數的分組點票否決權及整體三分一對政改的否決權,也是為了舊換新,因此,對年青候選人特別有利。

就連最古舊的民主派民主黨也深明此理,實行一批新人換舊人 。當中三十出頭的鄺俊宇之所以成為超選「票王」,除了告急策略外,「非建制」選民(除了極少數基於「原則」投白票,以及一些「極端本土」選民一定不投泛民而投白票,甚至聽從熱普城的呼籲投給建制對手外,很多都為了「大局」而投,不一定是傳統泛民的擁護者)49萬人投給鄺俊宇,比兩位泛民老將梁耀忠及涂謹申分別多出19萬及25萬票,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的青春新面孔,而不是因為他告急。在許多人心中,青春代表改變和希望,特別在此時十分壓抑,苦無出路的政治困局下。因此兩位老將,特別涂謹申,實在不必太過介懷 ,不是你個人的問題,而是此時此刻的氣氛。

至於其他「非建制」候選人,青春新面孔真是當時得令。 23歲,還未正式踏入社會,但形象討好的羅冠聰,固然可以在港島區取得5萬票成為「非建制」的最高票者 ,一些當選者也不必憑選舉時的表現,只憑其港獨/「本土」標籤便能取得一席,如青政的游蕙楨和熱普城的鄭松泰,而梁頌恒在接替梁天琦參選的「光環」下,也順利當選。再舉一個港獨/「本土」標籤加青春新面孔效應例子。九龍東有個寂寂無聞,單打獨鬥的陳澤滔,第一次參選便得票近萬三,屬高票落敗,這在以往是不可想像的。

這裡再談談游蕙楨與黃毓民的嫩老之爭。就是因為相近票源的「本土教主」黃毓民沉不著氣,出言辱罵人氣甚盛的梁天琦好替游蕙楨助選,又以不屑的語氣極看扁她,結果在此時此刻的氣氛下,港獨/「本土」也是老不如嫩,黃毓民「老貓燒鬚」。

在此灰記想多說幾句,黃毓民此人確極具爭議,近年更是形象負面 ,但論學識和口才,在立法會屬超班,只有曾鈺成可比,「長毛」梁國雄也會佩服,真是香港少見出色的議政人才。他當初在拓闊泛民光譜,推動「激進」政治亦作過貢獻。不過,一個政治人才除了能力,也要講integrity,講適當的謙卑,講民主胸襟,而不是永遠要做「大佬」,要背後一大班「靚」跟隨、膜拜,稍有不合意便罵個狗血淋頭。這種專橫作風不改,很難捲土重來,如果香港的選舉還是自由的話。

而熱普城兩老黃毓民、陳云根(陳雲)及黃洋達及他們的信徒們,對人嚴律己寬,除了立場不斷搖擺外,亦經常以辱罵抹黑來對待「非建制」的其他競爭對手,以至港獨/「本土」的同路人。結果在港獨/「本土」議題發熱下,他們的辱罵政治為他們這次選舉幾乎帶來全軍覆沒,僅鄭松泰當選,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右翼主導的港獨、「本土」與青春暫時說到這裡,要開始說說灰記份屬的左翼。參與社運十年,立足基層弱勢,以民主自決、鄉效保育、反土豪黑勢力等作號召,被港獨/「本土」譏為「左膠」 的朱凱迪,以8萬多票成為全港「票王」。也是「左膠」的傘後尖兵劉小麗亦以3萬8千多票當選,是九龍西「非建制」得票最多者。還有「死過翻生」的左翼icon「長毛」最終趕上新東的尾席。其餘為老弱傷殘發聲的張超雄,從政愈來愈投入的陳志全以及超區的真正工人和基層老兵梁耀忠連任,多少為邊緣化下的左翼/泛左政治充充喜。但算是泛左聯盟的社民連、工黨和人民力量,選情慘淡,其餘眾多工運、社運老兵紛紛下馬,亦是必須面對的政治現實。

再講一下「長毛」,9月5日早上,「長毛」或選不上的消息甚囂塵上,不少朋友為他擔憂時,有灰記同輩的朋友在訊息上不無感傷地寫道:「長毛已去⋯⋯這是警號,我們都要想想自己的社會角色」。灰記當時在擔心「長毛」選情之餘,也想想三十多年前初次見面的那個街頭鬥士,這次或許要再回到他並不陌生的街頭,但多了不少同行和支持者,也不算太壞。所謂選舉是一時,抗爭是日常,這應該是抗爭者的格言吧。怎知下午「長毛」險勝的消息逐步被證實,我向那朋友報喜時,朋友風趣地寫道:「我們又站起來了!」

年近花甲的我們是否站起來相信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左翼政治的重生與「傳承」。以「長毛」為核心的社民運,其實有不少相當落力不惜身的新生代,好像這次參選的黃浩銘、吳文遠,很多抗爭場面都有他們的蹤影。他們也許沒有什麼選舉緣,但只要堅持抗爭精神,也是左翼政治有力的繼承者。

最後要提的是非傳統左翼新銳朱凱迪和劉小麗(不知道他們自己怎看?)。劉小麗於雨傘運動時在旺角街頭開壇,邀請佔領者就不同議題參與討論,觀點都是立足基層,反對建制不公和官商權貴勾結。傘運結束後繼續於旺角定期舉行議題、政策討論,凝聚共識、凝聚同道。她和朱凱迪和另一傘兵羅冠聰眼見傳統泛民雙普選/政改的議題已再不能凝聚香港人,港人,特別是年青人的前途自決的氣氛升溫,但對一些「排外」本土所提的港獨/建國又難以認同,所以提出更開放的民主自決。

而獲過8萬票的朱凱迪可說是一個經典「神話」。自從反高鐵失敗後,他決定紮根八鄉,提出本土農業、公正合理的土地規劃、保育、反地方土豪惡勢力胡作非為。2011年與同道組成土地正義聯盟,參與當年區議會選舉,宣揚政綱。他所屬選區是原居民勢力當道的八鄉,獲得慘淡的三百多票。但他不氣餒,繼續和他的團隊奮鬥。去年再在同區參選區議會雖再度落敗,但已獲得千多選民認同支持他的政治理念。

雖然如此,今年他參選立法會,很多人包括他的支持者起初都不抱樂觀,認為參選只是在更大的平台宣揚土地正義、民主自決等的訊息。而他的競選經費相當一大部分也是每人999元,眾籌回來。正如有論者說,無論他的眾籌,以至選舉和「砌」議題,都是engage people,都是令參與者、支持者感到有自己是一份子的充權感 。這種朱凱迪團隊與大家同行,大家與朱凱迪團隊同行的氣氛很濃烈。所以有別於傳統泛民,投票給朱凱迪這個知名度不高的人,都或多或少了解過並認同他的理念,肉緊他理念的人。而原來認同和肉緊他理念的有那麼多人,令人意外驚喜。

而灰記其中最印象深刻的是他如何面對十分敏感的族群政治。最近來自右翼的「排外」主義異常激烈,建制極右,聯同東方系報紙不斷排斥、抹黑少數族裔,「假難民」、治安隱患等報道一宗接一宗,建制傳媒與新民黨、民建聯政客以至如梁美芬等的假獨立政客互相配合,製造少數族裔威脅香港安危的假象。另一邊廂,非建制的本土右翼則以大陸新移民/中國人搶福利、威脅香港價值大造文章。但朱凱迪團隊雖講本土自決,卻不訴諸排斥弱勢而是要把他們真實的聲音呈現。

朱曾經到過伊朗等地區,對伊斯蘭有一定認識的,很能感受現在全球處於劣勢及被西方邊緣化的伊斯蘭教,及信奉此宗教人士被歧視、偏見所累的痛苦與無奈(而本地倡導這種偏見的「健筆」還有來自傳統左派家庭的崇西方右翼作家陶傑),因此他和團隊都會拜訪不同巴基斯坦裔和非洲裔人士,與他的溝通。同時也和基層新移民溝通(大陸新移民有階級之分,單程證的主要是基層移民,很多是港人的配偶,她們努力學廣東話,擔當基層工作。而那些在國企以至外資擔任中高職位的優才和專才,很多都不說廣東話,不屑與基層港人為伍),了解他們的想法。

這種希望建基相互了解,以減少族群矛盾,促進族群共處的舉動,在現時「排外」當道下,可能沒有任何即時成效。但這種超越性的想法,很理想主義,很人道,很左翼,是必須擇善固執的其中一種政治可能。

朱凱迪新政治的啟示,令人有一定憧憬,當然不能過份「神話化」。當前香港形勢險峻,左翼,以至「非建制」要認真講求團結,不在話下。要和本土右翼的排他/仇恨/辱罵政治溝通諒解有很大難度,不過由朱凱迪和「長毛」為代表的新舊左翼, 以至泛左議員、政黨與民間組織的更緊密聯盟其實有一定能量,也是必須。實際上,起碼灰記在網上所見,撐朱凱迪的,極少不撐「長毛」,相反亦是。

至於被「國師」、「教主」辱罵過的本民前、青政等年輕人,會否反思仇恨政治的破壞力,多點正視其他「非建制」政治力量呢?

作為左翼

作為左翼,灰記對現時香港的政治低壓附加源源不絕的政治鬧劇感到抑壓,也很疏離, 對立法會選舉感到莫名的悲觀。以「長毛」梁國雄為代表 「真正意義」的左翼政黨選情凶危,多名候選人民調低迷,雖說民調萬萬不可輕信,不少朋友依然擔心「長毛」在立法會的 生涯告一段落,左翼在議會的力量「一舖清袋」。

由青春走到白頭,抗爭老將「長毛」16年前以街頭鬥士姿態挑戰立法會新東選區﹐獲萬多選民支持,高票落敗,4年後捲土重來便當選 ,上屆更以4萬8千多票成為新界東票王。對灰記而言,左翼的「長毛」在政治上保守反共的香港受歡迎,的確有點諷刺。

出身基層,母親是工聯會會員,年輕時梁國雄一度是「毛派」,後來受更「革命」的托洛茨基影響,成為「托派」。作為「托派」,於中國民族主義者/國粹派而言是反華份子,對保守的香港人而言是赤色份子,「長毛」一直被邊緣化。

1983年,中英仍未簽署聯合聲明,立法局非官守議員仍是港英委任,主理清潔衛生和文娛康體的市政局,是屆選舉開放選民資格,變相普選。當時一些以社工、壓力團體幹事為主的日後民主派,躍躍欲試,議會與街頭政治爭論隨之而起。不過,那時爭論仍是斯斯文文,不似今天要叫罵才算爭論。

灰記當時與一些朋友一起拍攝獨立記錄片,追隨三位參與市政局選舉的日後民主派:馮檢基、李植悅和林澤飄(已故)的選情。除此之外,當時對參與議會持保留態度的「長毛」也是受訪者。印象中雖然他當時不認同參選,但也沒有上綱上線,說馮檢基他們投降,甘願被港英吸納,而主要是認為市政局權責很有限,參選多少會令港英統治多了正當性,得不償失。是否同意他的觀點也好,也是相當理性的討論(與今天一些人輕易便罵人「賣港」或「反中亂港」不可同日而語)。後來還拍攝了他在觀塘地鐵站派「托派」革命刊物《戰訊》的片段。而當年主流傳媒,絕對不會找「長毛」來訪問。

幾十年過去,香港主流反共意識如昔,「自由經濟」依然是不滅的神話(現在一些高喊港獨的年青人也是「自由經濟」信徒,相信人性自私多過社會正義,不認為全民退保是人民應有的權利),世界左翼革命浪潮亦早已沉靜。「長毛」作為一個政治人,也要調整他的政治路線,不能天天講革命,只能在資產階級(後來加入紅色資本)當道的香港,爭取勞工待遇的有限度改善,吃力地對抗社會不公和官商勾結。有趣的是,「長毛」面對現實的轉變,被一些教條馬列主義者,甚至一些已經身光頸靚,從商或打政府工的前「革命同志」批評,說他不配稱馬克思主義者。「長毛」雖然不大講「革命理論」,依然是香港少數的政治左翼,政見不能進入社會主流,傳統傳媒依然把他看成危險人物,輕易不會接觸。

不過,也許香港的資本家太霸道,特別被稱為地產霸權的那些大家族,他們的貪婪嘴臉一些稍有正義感的人愈來愈看不過眼,李嘉誠在80年代被稱為「超人」,是很多人「偶像」,到近年形象變得負面便是最顯著例子。「長毛」由政治邊緣人到12年前開始被市民(不是建制)接受,相信也與愈來愈多人心態轉變有關,就是由崇富到「仇富」,對資產階級在不民主的政商體制偏幫下賺取的「不義之財」感到愈來愈不滿。

12年來,「長毛」雖然當了議員,但並沒有把自己「尊貴化」,議會內發言批評權貴最力,審議法案亦沒開小差,議會外街頭抗爭常見他身影,甚至因此而被捕入獄。而說到拉布抗爭,他亦是最落力一個,其餘還有「慢咇」陳志全和「大舊」陳偉業,他們被稱為「拉布三子」。如果說作為議會少數派,拉布是一有用武器,「長毛」他們是最身體力行者。換言之,無論是當議員還是作為街頭鬥士,「長毛」都是非常盡責(相比「長毛」,雙陳較少街頭抗爭)。當然,正如「長毛」所言,在中共和建制控制下的香港,無論議會內還是議會外, 抗爭的效用有限,沒有即時見效的靈丹妙藥,只能抱「愚公移山」的精神。

然而,可能在不少人,特別年青人眼中,「愚公移山」等於失敗主義。雨傘運動以來,那種害怕失敗,不容失敗的氣氛很濃重,而特別滋生在青年人心中那種不能再「等」,怎樣也要尋求突破的心情瀰漫,對香港政局,以至中共政權的不耐煩演變成對大陸人的仇恨,於是要與中國切割的港獨/建國論,一個始作俑者陳雲,他那些可以隨意解釋,隨時變卦,黑可以白,白可以黑的理論,卻如賣藥黨一樣,「信者得救」 ,受到盲目追捧。以「長毛」為代表的左翼,針對資產階級不民主官商體制的階級政治,超越國族的人道政治,因為沒有強調香港民族,香港人優先而被冷落。一時間,好像念咒香港民族、香港人優先、香港獨立便能一往無前。

是中共/梁振英的陰謀也好,是中共/梁振英愈打壓愈反彈也好,港獨議題因為有個別港獨派參選人被取消資格,令這次立法會選舉的焦點由針對梁振英所代表的紅色不民主官商體制變成是否支持港獨,左翼訴求再次被掩蓋。查實講求港人自決的候選人也不止港獨派和城邦派,朱凱迪、劉小麗、羅冠聰等也是自決派,特別朱凱迪講求由本土農業和土地公義做起,其實是更基進的自決,他對政府欺善怕惡,縱容新界土豪胡亂「套丁」,利用丁屋政策聯同發展商變相搞地產謀暴利大膽抨擊,更是勇武之極。而他心目的香港人與港獨派不同,一些港獨派要所有人接受同化才能成為香港人。但朱的香港人包括很多港獨派的「眼中釘」大陸新移民和少數族裔 ,他的港人自決是要包括他們的自由意願等更開放態度。可是這些包容性更強,帶有左翼理想主義色彩的自決內容也被港獨不港獨所掩蓋。

作為左翼,灰記對針對梁振英所代表的紅色不民主官商體制,對超越國族的人道主義,對包容性更強的自決都表贊同。在這次非建制 「攬炒味」甚濃的選舉中 ,要力保所謂關鍵少數的三分一議席固然艱難,由「長毛」及其聯盟,以至以上提過的朱凱迪等,以至稱得上泛左翼的工黨及街工等,自稱左翼的選民如何好好利用手中的選票,爭取他們最多的議席,力保左翼的元氣,亦談何容易。在港獨議題咄咄進迫,建制以及中共組織比上屆更肆無忌憚的種票,買票,甚至有可能的選舉舞弊下,處於捱打的左翼,其政治能量會瓦解還是重新組合?由青春走到白頭的「長毛」,其「愚公移山」精神是否還有生命力 ?都是重大考驗。

最後灰記想講「托派」與失敗者。灰記一向對「托派」保持距離(也許是對任何教條主義抱懷疑吧),他們一些人的宗派主義,不斷分裂的作風令人嘆為觀止。而且「托派」的革命理論即使如何完美,也難逃失敗的命運。不過,近年多看書,多思考,對一些政治上的失敗者多了幾分理解及同情,對由勝利者所寫的主流歷史有更多的懷疑。

就以中蘇「托派」兩大領袖為例,蘇聯的托洛茨基和中國的陳獨秀,他倆都曾是兩國共產黨的主要人物,前者是蘇聯紅軍始創人,後者更是中國共產黨的始創者及第一任總書記。他們都因為與當權主流政見不同並堅持自己的信念而下台,但終身沒有放棄自己的政治理想。

托洛茨基與大權獨攬的史太林鬥爭失敗後流亡墨西哥,依然關注世界革命,獨裁者史太林不容他發揮任何影響力,以免阻礙他當共產陣營的唯一「理論導師」,於是在1941年派特務把他暗殺。陳獨秀因為堅持中國共產黨的獨立,不見容於以老闆自居的共產國際而被除去總書記一職,後來成了中共反對派「托派」的領袖,與托洛茨基「星星相惜」,互有通信 。他晚年貧病交迫,被共產黨驅逐,也坐過國民黨的牢,但對民主自由的認識更深刻。抗戰興起時,國民黨亦曾想利用他批評中共,誘之以利,但被他拒絕。他比托落茨基晚一年去世。

如果說兩位「托派」領袖,政治上的失敗者有什麼legacy,就是他們不為權貴所動,堅持理念,終生不渝。更難能可貴是失敗後雖已缺乏政治影響力,但仍不放棄思考,不放棄任何表達的機會。他們的堅毅和獨立精神,其實是政治人最需要學習的,特別今天人人只爭朝夕的政治氣氛下。而「托派傳人」「長毛」 絕對不是只爭朝夕的人,他由七十年代開始,十多歲便投身街頭政治,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遇過無數挫折,但信念不減。 三十多年後,調整策略,四十多歲才參選議會。今年雖年屆一甲子,依然是香港抗爭力量的中堅份子。

不過,在強調世代之爭,強調年青人才有新突破,強調時不我與的今天,「長毛」的「愚公移山」的確吃力不討好。然而,由青春走到白頭的「長毛」,他的身體力行代表了一個時代,代表了邊緣的可能性,無論這時代是否要宣告終結。

是的,邊緣的可能性,從「長毛」到朱凱迪到⋯⋯,儘管時代不同,實現邊緣的可能性,延續左翼理想主義,不管在議會內,還是議會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