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爭小冊之一︰《黃絲帶與傘,及小雞蛋》

IMG_0610除了金鐘添美道旁政總和立法會外的帳篷和零星留守者,每夜旺角仍出現數小時的少量黃雨傘、「我要真普選」標語,頂多不超過二百的人群「鳩嗚」,拼命提醒過去幾個月曾經出現過的激情與投入,以及「一無所得」的不甘心。不知道這些場面會維持多久,但無論稱之為佔領運動的延續,還是後佔領行動,隨著佔領區逐一被清走,曾經令無數香港人心情大起大跌的雨傘革命/運動,早已落幕。

但一切並沒有停下來,除了所謂秋後算帳的預約拘捕行動,北京/香港政府馬不停蹄爭取主動,那些竭力要表現效忠,唯恐「落後形勢」的建制保皇人士,爭相表態出主意,一邊梁振英高調批評港大學生會學苑搞港獨,一邊有人說要引進大陸那套國安法,填補23條的真空。同時駐港解放軍營上演事先張揚又神秘兮兮的香港青少年軍成立典禮。

訊息很清楚,北京/香港政府決定要好好收拾他們認為的「亂局」,軟硬兼施。意識型態之戰更是在所難免。這是對每個仍然不甘心就此認命香港人的嚴峻考驗,未來抗爭之路如走下去?抗命的香港人應如何自處?很多需要反省/檢討之處,很多值得書寫的地方,最重要是意識型態之戰,要抗衡當權者壟斷話語權、解釋權,包括對佔領運動的解釋權,對歷史的解釋權。

由一群「頑皮」不認老的五、六十後組成的進一步多媒體,打算在未來一年出版一系同雨傘革命/運動有關的小書,第一本火速面世的是江瓊珠的《黃絲帶與傘,及小雞蛋》,是江女士以紀錄片拍攝者身份介入/參與這場運動的第一身感受、觀察、採訪和議論。

紀錄片由2013年戴耀廷提出以佔中的公民抗命方式,爭取國際認可標準的普選時開始拍攝,去年9月雙學號召罷課以至佔領運動爆發,江瓊珠和攝影師郭達俊,在金鐘以至其他佔領區度過無數日與夜,採訪/接觸了無數知名和不知名的抗爭者,這本書也有很多對他們簡潔的描述。

與灰記屬同一代人的江女士,十分欣賞現在九十後以至千禧後,在這場運動表現出來的嶄新抗爭意識,相比之下,就連一向被視為「激進」的「長毛」梁國雄也顯得太規矩。她在書中有這麼一段,「他說︰『現在的細路都唔跟遊戲規則』。我直情笑了出來,一個在七八十年代被主流運動排擠,被批評為不依共識行事的人,竟嫌小朋友不守規則,我們的社會,原來真有很大進步空間—–一代真會比一代前進。」

話雖如此,作為見證過不少政社運動的過來人,她亦不輕言與過去切割。因此,一些「老餅」如灰記熟悉的,年青人其實也應該了解的陳年舊事如金禧事件、艇戶事件、1983年市政局選舉,以至較近年的反世貿、保衛天星皇后、反高鐵、保護菜園村事件。當然,還有對普羅香港人來說是政治啟蒙的「六四」事件,都一一透過江瓊珠的採訪對象的參與而重現,在在都提醒大家,即使這次雨傘革命/運動如何劃時代都好,也有著前人的足跡。

最直接的足跡是年輕時投身政社運動的人,投入到這次運動。好像張彩雲,七十年代為了爭取油麻地艇戶上樓,79年曾經被拘捕,35年後再在金鐘清場時被捕。「她坐在夏愨道公民抗命等被捕,無聊地等了八小時,被警察抬上了警車。我在現場問她怕不怕,是我發儍了,她當然不怕。幾年前的天星抗爭中,她也是躺在地上被警察抬走。」

書中也涉及衝與不衝、非暴力與暴力、大台及有否領袖之爭、中港情結等問題,這些也是這次運動幾大爭論點。不過,她極力避免的就是簡化對立。看看如下兩段的描述︰

「1130雙學呼籲包圍政總那個晚上,又有人佔領龍和道,警方多番驅逐,亂揮警棍。對峙了一個晚上,到清晨警方還要來暴力一擊,群眾由添馬公園被藍衫特別任務隊一路呼喝趕上海富天橋,我和郭達俊邊走邊拍攝,警察混在人群中,挑人來打,群眾扔膠水樽,扔毛巾還擊,不住有義工呼籲大家後退不要擲物,……大台被不同人圍攏,各有訴求。一個男生淚流滿面投訴同行者被警察打、被拘捕,『你們卻叫人後退,叫人不要還擊,你對唔對得住戰友呀?』他就是後來接受電台訪問,主張勇武抗爭的鄭同學。又有人跑來質問學聯甚麼叫行動升級?不還擊叫升級嗎?不是你們吹雞我們不會來幫拖的,然後你又叫人走。我突然記起當晚第一次佔龍和道被毆打後,在立法會附近,兩個男生在我身旁世匆匆而過,有人大大聲說︰『呢個係仇嚟嘅』。警察濫用暴力,燃起了一班行動者的仇恨心。暴力因暴力而來。在大台投訴的同學好慍怒,迫學聯承認行動失敗。之前周永康才宣布因為海富天橋被堵塞,政總員工不能上班,所以行動成功。行動者不服氣,最後周永康改口,在大會上宣布行動失敗。」

「佔領了陣地,大家都不願意失去,守得一時得一時,有次長毛說︰龍和道我都頂咗幾晚啦。以往常常衝擊示威防線的毛,這次非常遵守公民抗命原則,每次鐵馬前有異動,他都在勸說不要衝擊。早期常常有人突然衝出去攔路,堵塞交通,和平抗爭者就合力呼喚攔路人『番嚟、番嚟』,像招魂一樣。同是抗爭者,內裏意見紛紜,那批負責招魂的,溫和兼有耐性,這是香港美好的一代,是命運的主人翁,為甚麼沒有權利決定香港如何走下去?」

「…去外國旅行填入境表國籍欄,好些朋友明知錯都填Hong Kong。我填完Chinese都很不甘心,硬要填上Hong Kong,安慰一下自己。」江瓊珠這一代人不能如很多年青香港人那樣撇脫,可以斬釘截鐵的說「我係香港人,唔係中國人」。這次佔領運動,特別在旺角佔領區,和中國大陸「劃清界線」之聲甚隆。

江女士在書中流露對香港的深情,對中國政府厭惡之餘,提醒大家中國不宜過份簡化,「恩怨」必須弄清緣由。

「中國政府好有問題,這幾年,要不是工作或者買書,我已盡量減少返大陸。只是中國情意結一直纒繞某一代香港人。罷課期間,廣場不時有座談會。有天黎則奮、長毛、黃洪、周永康在大談香港民主路三十年,黎則奮劈頭便說六四以後已洗淨了中國情意結,自此不愛國。比他年輕的黃洪說,中國政府很差勁,但是每次我們社工返大陸做服務,看見那些小朋友便捨不得離棄中國。他提醒,國家和人民要二分。在國內搞社工訓練的歐結蓮也是這樣說,政權和人民,一分為二。有天在旺角佔領區,她告訴我國內有很多進步社工。我並不懷疑,社會總有進步人士。只是光有進步人民沒有進步政府,也挺難堪的。」

經常在佔領區主持彌撒的甘浩望神父,也是書中有特殊中國情意結的外籍香港永久居民。因為這幾年中梵關係轉差,他不再獲簽證入大陸。「佔領期間的一個星期天,他在立法會前開露天彌撤,有人問他還想去中國嗎?他竟然說我是中國人呀。這樣熱切成為中國人都是很特殊的情感。……毛澤東說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是的,甘浩望是六十年代歐洲毛派,熟讀毛語錄,推崇上山下鄉,思想改造,知識份子向工農群眾學習,他的愛是有淵源的。他說毛澤東打算塑造的理想世界跟上帝的天國非常接近,他要維護。甘神父一直想入籍中國,我便揶揄他,和中國女子假結婚去罷。」

另外,還有曾在六四後到北大讀中文學者陳順馨,「同代人中,最願意貼近中國的一個了。一些人物看似與佔領運動關係不大,卻又是香港近年社運才會出現的人物,例如由保護菜園村,到舉行十分敏感的「與西藏同行」活動,到「出走」印度達蘭薩拉的Dorothy。「一晚在金鐘龍和道,大家都來行行企企,等著有甚麼事情發生。人影綽綽,我在遠處看見Dorothy的背影,喊了幾句口號後,轉個頭來,又看不著她了。我忽而又記起她碎碎念著的『今日西藏,明日香港』。台灣太陽花學運期間,學生也曾喊出『今日香港,明日台灣』。今天轉眼便過去,所有抗爭都是為明天而IMG_0611戰。」

書中處處流露對不同佔領參與者的「體諒」和「欣賞」,「洗滌」了運動期間曾經出現的「暴戾」、「猜忌」、「內鬨」,皆因江瓊珠衷心為香港人感到驕傲。她借助香港人不怕催淚彈佔領夏愨道的一刹,戴耀廷激動的呼喊,表達了對這個地方、這裏的人複雜的「愛意」,「香港人好嘢,香港人自私冷寞不讓座貪生怕死,又要威又要戴頭盔,但在那一刻,香港人就是好好嘢。」

「我們愛自由,雨傘運動未開始,Beyond的歌已在每一個香港人心裏吟唱。A出口不遠處,兩個男子在撐傘,然後,一個OL模樣的女子,在胸前舉著自製的『我要真普選』卡紙牌,在撐傘男前面擦過,向巴士站走去……

我們都不甘心,人民誓必歸來,香港人好好嘢。」江女士如此作結,以表達身為香港人的「不屈」。

面對北京/香港政府和建制保皇陣營愈來愈高,愈來愈厚的牆,這本小書也許是不認命者自處的心靈小雞蛋。

民主自治與民族自決, the case of Hong Kong

IMG_0608一月十四日上午發表的施政報告,可以用乏善可陳四字摡括。不過,「不務正業」的梁振英居然在發表報告時講出以下的一段恐嚇說話,引起網上的熱議︰

「… 2014年2月,香港大學學生會的官方刊物《學苑》的封面專題是《香港民族 命運自決》。2013年,《學苑》編印一本名為《香港民族論》的書,主張香港「『尋找一條自立自決的出路』(灰記按︰《香港民族論》是2013年度港大學生會學苑編輯,於2014年9月出版)。對《學苑》和其他學生,包括佔中的學生領袖的錯誤主張,我們不能不警惕。我們並要求與學運領袖有密切關係的政界人士勸阻。」(說話刊於《施政報告》第十段)

同日下午在記者會,梁振英再度批評港大刊物《學苑》鼓吹港獨言論,他更點名提到《學苑》前副總編輯王俊杰的文章,談到香港獨立,提到民主回歸論死亡,又講到香港要借助外力達致獨立,一是借助大陸,一是借助外國支持。對方的另一篇文章,比較了香港與新加坡的大小和軍隊人數,講到香港亦可建軍。

梁振英說,在言論自由下,《學苑》三番四次,不單作為學生會官方刊物刊登文章,結集成書,情況值得關注,值得社會討論,他認為,施政報告的有關批評並不影響港人言論自由。(信報財經新聞)

然後那些戀棧權位和功名的前殖民地高官和學者即時和應,行政會議召集人林煥光批評鼓吹港獨不恰當;中央政策組前首席顧問,去年成立的全國港澳研究會副會長劉兆佳亦為梁振英以官方報告形式打壓言論自由護航,說《學苑》所講的香港民族自決論是眾多本土意識最激烈,因此中央及特區政府認為必須正視。

不過,雖說中共的專制意識以至中國大陸的行事方式逐漸滲入香港,畢竟香港到此刻仍是半吊子的自由社會,香港人並沒有因為梁振英的恫嚇而退縮,很多人搶購《香港民族論》,學苑亦因此加印3000本。除此之外,網上批評梁振英打壓言論自由之聲不絕。

受恫嚇的港大學生會學苑就以「狼心狠噬言論自由 特首無恥大放闕詞」為題,發聲明回應,指梁對「《學苑》的公開批評,分明是在打壓香港的言論自由、學術自由,營造白色恐怖。」批評梁沒有聆聽年輕人在雨傘革命發出的聲音,「對年輕人的政制訴求充耳不聞,反在施政報告大會公開批評學苑,敵視年輕世代。施政報告大會本是關乎民生大事之場合,現在竟淪為特首批鬥年輕人的平台。」除表明「無畏無懼,擇善固執,慎思敢言」外,亦要求梁振英「收回言論,立即停止打壓,尊重每一位香港公民發表言論的權利。」

另外,香港記者協會及獨立評論人協會亦發聯合聲明,「認為有關說法威脅言論、學術及出版自由,兩會對此表示極度憂慮。」兩會指「《基本法》保障港人享有言論、學術和出版自由。上述刊物只要內容無牴觸任何法例,任何人無論是否同意其內容與觀點,均應予以尊重,倘有不滿,則應據實指證,以體現對言論自由之尊重。

特首卻以香港最高級官員之身份,在《施政報告》這份港府治港之頭號文件中,對上述刊物作出批評,此舉極不恰當,亦形同製造『白色恐怖』,打壓言論與出版自由的空間。」

聲明還特別舉港英時期港督應對學苑批評政府的做法,間接批評梁振英不願以理服人的粗暴。「本會根據《學苑》前編委成員提供資料,該刊於六、七十年代亦曾發表多篇文章批評政府,惟時任港督戴麟趾爵士並無公開批評學生,而是向該刊寄上署名文章解釋港府施政,以理服人,而《學苑》亦作出了全文刊登。」

IMG_0609既然記協和評論人協會提出港英政府的「寬容」,灰記亦加記一件當年反殖事件。1970年代初相當活躍及反叛的青年政論刊物《70年代》,批評當時社會不公、貪污橫行不遺餘力,亦對港英殖民統治表達明顯的反感。有一期他們以小童向英國旗小便作封面,抗議殖民統治,港英政府沒有追究,反而那位當年為民請命的英國人葉錫恩女士覺得受到冒犯,向他們提出批評。

這位葉錫恩女士曾在1960年代與鼓吹港獨的馬文輝同屬聯合國香港協會成員,為香港自治和民主化而專程到英國向殖民地部和國會陳情。諷刺的是,葉女士現在被視為香港建制陣營人物,不知她會對《學苑》的港獨言論,以及梁振英對《學苑》的恐嚇言論有何看法?

說起港獨/城邦思潮,並非始自今日。根據博客致知參考歷史資料所寫成的文章「港獨之父馬文輝:六十年代的民主運動」,1960年代全球去殖民地和民族獨立之風甚盛,對香港自治運動亦起鼓舞作用,除了聯合國香港協會在1961年「對當時政制不民主、言論不自由、社會不平等的殖民地政府提出大膽改革計劃,包括要求不論種族國籍的投票權及公民權利、免於恐懼的言論自由、讓公民認識民主政府的中小學免費教育、以分區民選議會取代市政局,投票選出立法局議員的過渡方案,及至一個全面普選的立法局。」

這位先施公司馬氏家族成員,亦以聯合國香港協會成員為基礎,建立民主自治黨,「以除國防外交權歸英國外香港人民民治、民有、民享為綱領。自治黨以反殖反共為基調,指英國殖民主義以及中共共產主義皆為不平等的暴力制度,只有一個民主自治城邦才可改善殖民地的窮困與不公。」

民主自治黨這個綱領比中英聯合聲明和基本法更進取。不過,馬文輝後來被一些溫和派擠出領導層。後來幾個左傾的成員「鄧漢齊律師連同(英國教師)曾健士及前港府公務員史潔頓(G. S. Kennedy-Skipton)又宣布退黨,組織香港工黨。不同於民主自治黨的反共立場,其仿效了英國工黨的政綱,更加入了反對財閥壟斷、建立公有制等左翼和更大膽的港獨綱領。有趣的是,工黨製作了貌似中共五星紅旗的一支六星紅藍雙色黨旗,並說將會用作未來自治政府的國旗,與現今的龍獅旗反採用英殖象徵相映成趣。」

從這段六十年代歷史可見,無論港獨或自治,針對當時殖民統治的不堪,鼓吹者都希望透過政制改革/民主化達到目標。但英國殖民統治者始終對香港民主化有戒心,不願及早回應香港人的訴求。戰後港督楊慕琦曾提出政制改革計劃。其後於五十年代被其繼任人葛亮洪以港人對政治不感興趣為由否決。

不過,去年十月底佔領運動期間,外國傳媒報道了解密的英國外交部文件,顯示戰後香港民主不前,是中方阻撓的結果。美國《紐約時報》和《華爾街日報》相繼報道,自1950年開始,英國政府在香港殖民統治時期,便試圖推動民主選舉,但過程中遭到中方強烈阻撓,甚至威脅要採取行動。

「中方曾強力警告英方勿採取任何推動香港自治的舉動,甚至威脅如果英方在港引入民主,改變現狀,中方將採取行動解放香港。而1960年,負責香港事務的中方高官廖承志曾警告,『我們將毫不猶豫地採取積極行動,解放港九新界』。

其中一份文件顯示,中國前總理周恩來曾告訴英國軍方,任何推動香港自治的舉動,都會被視為是『非常不友好的行為』和『陰謀』,因為中國不希望香港的殖民地地位發生任何改變。這些威脅使得英方最後被迫擱置普選的推動。」

香港中共黨報之一《大公報》隨後發表署名崔寧的評論員文章︰美媒炒作舊檔案意在撐「港獨」,抨擊美國傳媒借英國國家檔案館一些被解禁的資料,歪曲歴史事實,無中生有地攻擊中國政府早在五六十年代就阻止當時的殖民地政府給予香港民主。「《華爾街日報》和《紐約時報》的文章,雖然都依據解禁的外交文件資料,但卻有意將其中的事實加以歪曲,並沒有客觀地反映當時國家領導人周恩來和負責香港事務的廖承志所表達意思,故意將中國政府反對英國企圖將香港以『自治』方式從中國分裂出、延續英國殖民統治的『港獨』行為,說成是中國政府反對給香港『民主』。『自治』和『民主』不是同一個概念,這一點相信像《華爾街日報》和《紐約時報》不會不知道其中的本質差別,更不用說當時英國企圖以『民主自治』方式永久霸占香港的殖民主義者貪婪的心態。」

雖然灰記也相信英國人並沒有決心及早在香港推行民主,任何專權者都不會樂意主動放權。1980年代 ,港英面對港人不算熱烈的民主訴求,起初以擴大市政局選舉的選民基礎及推出區議會的所謂地方行政應付下來。到了1980年代中,港人爭取1988年立法局加入直選議席,因為中方強烈反對,當時的中國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許家屯更公開大罵有人不按本子辦事,於是港英政府便在其諮詢報告「製造」支持88年引入直選的人佔少數的民意,而否決88直選。但民間做的多次調查都顯示超過六成港人贊成88年引入直選。

不過,這些中共護航者亦無法有力反駁英國「老屈」中國,即是中國並不反對在香港推行民主,只要不把香港分裂出去。反而我們看到,無論周恩來,廖承志,以至現在中國對港官員,都把香港人爭取有別於中共橡皮圖章式的民主,看成港獨,看成外國勢力的介入圖謀分裂中國。

因此,梁振英狠批學苑,不停指佔中有外國勢力介入,完全是中共黨員思維的一脈相承。當然,不少論者也指出,乖戾、兇悍而野心大的梁振英故意「危言聳聞」,有意識地把反建制的青年學生,爭取民主的港人與港獨鼓吹者混為一談,刻意挑動中共中央已經十分綳緊的神經,實為其「敵我矛盾」思維主導的「法家式」(即開口閉口「依法」、「守法」)強硬管治找藉口,並以此為籌碼,期望受北京同樣崇尚「法家式」強硬管治的當權者垂青,可以連任。

不過,那些對中共還有幻想的溫和泛民及其支持者也不要天真,以為與港獨言論劃清界線便可以減少被針對,被打壓。無論是否有六十年代由部分殖民地精英階層發起的港獨/自治運動,以至有否近兩三年興起於8、90後世代的城邦自治、香港建國言論,中共一樣把香港人的民主訴求打成「顛覆」、「分裂」活動。道理顯易不過,在極權/黨國主義者眼中,爭取民主就是奪權,在中國,就是「顛覆國家政權」,在香港,就是「獨立」/「分裂祖國」。而兩者都被扣上外國勢力介入的帽子。

回到《學苑》被梁振英批判的言論,老實說,如果說灰記有興趣當中所探討的事情,都是被港人的身份認同這問題所驅使。「你是甚麼人?」這的確是愈來愈多香港人感到焦慮的問題。坦白說,灰記雖然拿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護照(另有一本過期的BNO護照),每次外出填入境表時,看到國籍一欄時,總不免猶豫,亦不會直接寫上「中國」二字,也不想寫「香港」,因為香港的確不是國家,通常經過一輪爭扎,會填上「中國香港」。這是否如灰記這類五十後拉扯於中國與香港之間的寫照?

而灰記以往到中國大陸採訪,亦被視為境外記者,與外國記者一樣被監控或被招待。而一些泛民人士,以及近期很多曾參與佔領的學生和市民不能進入中國境內,更令灰記思考,香港與中國的巨大差異,香港人絕不能簡簡單單被說成中國人。

《學苑》敢於提出香港民族自決等觀點,正好為身份認同感到焦慮,或壓抑這種焦慮的香港人,提供思考的材料,打開這個敏感但不能迴避的問題的缺口。一些文章雖然有不少反大陸新移民的看法,灰記未能同意,但灰記會把這些看成對愈來愈尖銳的中港矛盾的一種回應。只有透過公開、透徹的討論/ 爭論,才能有望達至中港兩地人民(不期望官方)對中港差異的充分了解,有望令大陸人民對香港人所擁有的集體意識有理性認知。至於是否一定要「因了解而分開」,這是後話。

正如2012年寫了《談護照國籍–論港人作為少數民族》,因而啟發了學苑同學的政評家練乙錚,在「與學苑同學談香港人和香港人意識」(原載於《信報,後被收錄於《香港民族論》)寫道︰「談論民族、思考『香港人』是否夠得上稱為一個自成一體的民族,與『香港獨立』的議題並無必然關係。歷史上的確有不少的民族建構成了獨立國家,但是也有很多的民族並不選擇走這個方向。」練先生還「告誡」本土/民族的爭論者「切忌視自己選取的立場和看法是終極真理,對別人的不同看法連理解都懶得,甚或不由分說要一棍子打死。」

梁振英和那些京官恫嚇學苑及本土派固然可怒,灰記在雨傘革命/運動期間,亦聽過不少城邦/本土派人士以自己為真理化身,極度排他,動輒罵人「港奸」的言論。老實說,功利地看,「港人自決/自治」運動仍在萌芽狀態,要爭取更多香港人支持,這種靠謾罵建立權威的手段是否聰明的做法呢?

另一位台灣學者吳叡人寫的「The Lilliputian Dream︰關於香港民族主義的思考筆記」,也被收錄在書中。他的一些書話,灰記也想引述︰「…無論是委曲求全的泛民主張,婉轉曲折的城邦論,還是大開大闔的自決論,在追求中央集權式控制的國家眼中,都是脫軌,都是造反。就在筆者行文的此刻,中國網軍已經大舉駭入香港大學預定於6月22日舉行的網絡普選公投網站(灰記按︰由佔中三子發起),阻礙香港人民追求民主自決之集體意志的和平表達與形成。宗主國國家權力已經啟動,殖民地人民意志依然高昂,對決態勢似乎隱然形成,然而美麗的自由城邦將會走向何方?在這個世界歷史時刻,我不禁想起愛爾蘭作家Samuel Beckett的那句名言︰

“I cannot go on; I will go on."…。請容許我在此將這句話語轉贈給同樣受困帝國陰影下的,所有驕傲的,勇敢的,自由的香港市民。」

無論雨傘革命/運動是否催生更多港人身份認同的焦慮,更多「回歸」本土想像,邊陲的香港人面對頑固的北京中央強權,沒有對決的均勢,只有民主自治承諾被背棄的失落感,以及舉步維艱的無力感。而那句充滿矛盾的"I cannot go on; I will go on." 又有多少香港人願意體會,以至體現?

也談法國刊物Charlie Hebdo受恐襲

法國諷刺刊物Charlie Hebdo(查理週刊) 的寫字樓受到恐怖襲擊,至少12人死亡,包括4名漫畫家及兩名警察,全球爭相譴責相信是法國伊斯蘭武裝分子的冷血暴行。

恐襲原因相信是這份雜誌經常拿伊斯蘭先知開玩笑,包括多年前丹麥漫畫家作畫諷刺伊斯蘭徒最敬重的穆罕默德,引起很多伊斯蘭教徒的不滿,一些伊斯蘭神權國家如伊朗還下追殺令,而這份法國雜誌是少有轉載那幅諷刺穆罕默德漫畫的刊物。

2011年,該刊物預告下期以穆罕默德為總編輯,還在網頁刊出這位先知的漫畫頭像,隨後寫字樓受汽油彈襲擊及網站受黑客攻擊。

被槍手襲擊前,刊物以「伊斯蘭國」政教領袖 Baghdadi為諷刺對象,「祝他身體健康」,漫畫取材自他講道的照片,該照片攝拍於去年六月,「伊斯蘭國」攻佔伊拉克城市Mosul之後。

恐怖襲擊發生後,法國總統奧朗德下令全國哀悼,呼籲法國上下團結,並把恐襲預警定為最高級別。美英兩國當然高調關注,美國並承諾協助緝兇。

暴力襲擊一家雜誌社的行為不能接受,這似乎是「文明」世界的共識,所謂高舉言論自由,任何言論,即使如何冒犯,也不應受暴力的懲處。因此,巴黎萬人集會支持雜誌社,互聯網上撐言論自由之聲不絕。

不過,這次踐踏言論自由的暴力事件,灰記始終有「更多」的想法。其中一個主要想法是,這次以伊斯蘭為名的打擊言論自由事件,並非來自一個神權國家對該國國民的言論打壓,而是相信是伊斯蘭極端分子對西方「傲慢」的報復。

而法國所顯示的西方「傲慢」並非止於諷刺伊斯蘭作品。如果說這些作品是自由社會的「文明象徵」,那麼幾年前法國政府禁止信奉伊斯蘭教的女性在公眾場合穿蒙面服飾,就是徹頭徹尾西方的「傲慢」,對多元社會價值赤祼祼的踐踏。有興趣可參看灰記舊作《以現代之名》。

灰記不懂伊斯蘭文化,但作為反帝反殖反資的「左膠」,對西方的「傲慢」有一定的體會。但凡在香港殖民高壓時代生活或成長的人,或多或少都領教過英國殖民者的種族主義偏見,以及英國人/歐美白人高高在上,極少數高等華人攀附的「種族隔離」社會的屈辱。即使老父是極端反共者,對當時統治中國的共產黨十分反感,也常對青少年時的灰記說中國人和英國人有很大的仇恨,在香港寄人籬下是恥辱。

無論華人、阿拉伯人、非洲人…,都對「傲慢」的西方文明,或曰種族主義有共同的體會。無他,英法這兩個老牌殖民帝國,以至二十世紀崛起的美國,都是以「傲慢」的西方文明,試圖支配全世界,把一切非西方文明都看成次等文明,把非白種人看成次等民族。

作為「次等」民族,無論華人、阿拉伯人、非洲人都在西方文化中成為被貶抑的他者。大家看荷里活電影中的「少數民族」角色,便可領略「次等」民族地位的坎坷,不是被醜化便是被可憐。今日,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文明支配著全球,卻沒有公道的對待不同民族和文明,引起不滿其實十分正常的。

只是不滿還不滿,暫時全球還沒有力量與「傲慢」的西方文明抗衡/比拼。中國雖貴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系,大有經濟上取代美國之勢,但破產的「馬列主義」極權制度沒有吸引之處,借助被中共曾大肆鞭撻的儒家文明亦欠缺說服力。而最大問題是中國統治者的自信,並非源自「健康正常」地看待西方文明,即學習人家之長,警惕人家之短,而是盲目的反西方。

然而,西方雖然「傲慢」,但值得學習的地方不少,所謂「普世價值」,聯合國所訂明的民族平等自決權和人權標準等,已經成了全球很多人所擁抱的核心價值。老實說,這些「普世價值」如果在全球得以落實,即民族真的有權自決,各民族/國家平起平坐,個人權利受到尊重,則那些極端和仇恨的思想亦不容易 滋生。偏偏身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中國,其當權者卻把「普世價值」看成洪水猛獸,還不斷打壓追求「普世價值」的本國人民,監視、囚禁、虐待等,無日無之。以此來抗衡「傲慢」的西方文明,受害的只是自己的人民。

而飽受西方文明踐踏的阿拉伯/伊斯蘭文明,也出現兩個極端,一是建立親西方政權,如沙地阿拉伯、科威特、約旦等,但抗拒「普世價值」,繼續高壓統治人民。而美國其實最重要找有效的利益代理人,並不抗拒與獨裁者打交道,近年亦愈來愈少打人權和民主牌,對殘暴的沙地阿拉伯政權如是,對極權的中共政權如是(盛傳此次香港佔領運動,奧巴馬與習近平有共識,習近平保證不開槍流血,奧巴馬保證不高調支持港人爭普選)。

二是反抗親美政權,最終建立神權國家,如伊朗,或建立極端組織/半政權形式的極端組織,如阿蓋達、塔利班以至伊斯蘭國等(兩三年前阿拉伯世界曾爆發茉莉花革命,可惜未能走出第三條民主道路)。但無論那一個選項,都沒法令阿拉伯/伊斯蘭教徒有尊嚴地生活,獨裁和神權政權打壓對「普世價值」的追求,極端組織以仇恨報復霸權偏見,並惹來美國及西方國家名正言順的軍事打擊(法國就積極參與北非的「反恐」戰爭),造成伊斯蘭地區更多無辜平民傷亡,流離失所,製造更多仇恨,形成不解的暴力旋渦。

話雖如此,灰記相信極端/恐怖思想/行動,例如此次暴力襲擊雜誌社以報復對伊斯蘭的不敬,之所以有市場,那種受壓迫而無出路的心態是關鍵,此種心態愈嚴重,便愈容易轉化為極端/恐怖思想。「有趣」的是,有評論指,其實法國六千萬人口中五百萬穆斯林,大部分都已經相當世俗化,對政治興趣亦不大。但近年法國右翼排外思潮湧現,勒龐建立的極右民族陣線(現由其女兒領導),愈來愈多選民接受,而法國右翼其中一個針對社群就是阿拉伯/伊斯蘭社群,愈來愈多阿拉伯裔/穆斯林感覺受到主流社會的排拆/邊緣化,所謂「受壓迫而沒出路」,這是危險的訊號。

而國際上,連意識型態對立的中美也聯手反「伊斯蘭恐怖主義」,穆斯林成為被針對的準恐怖分子的壓力可想而之。美國固然藉「反恐」制訂侵犯人權的法例,主要針對穆斯林社群。中國則對新疆伊斯蘭文化的打壓一點也不手軟,最新的搞作是未成年者不得進入清真寺接受宗教洗禮,這就是把清真寺看成潛在恐怖主義溫床。中國對伊斯蘭文明的偏見,或曰傲慢 ,其實與歐美沒有兩樣。而中美藉「反恐」侵犯人權,亦令本國信奉伊斯蘭教的少數民族感到「受壓迫而沒出路」。

因此,英國《衛報》作者Homa Khaleeli發出了警號,法國主流社會/傳媒如何描述/看待這次襲擊事件事關重要。她說最暴力的回應是「殺掉所有穆斯林」,但沒有那麼暴力,但會造成法國社會進一步分裂的說法就是文明的衝突,伊斯蘭文化vs言論自由;穆斯林vs諷刺作品,把穆斯林描寫成他者,忽略了很多伊斯蘭極端組織恐怖襲擊的受害人也是穆斯林,例如最近塔利班襲擊在巴基斯坦的學校。

她跟著說,很多穆斯林受到壓力必須譴責屠殺,保持緘默好像就是認同槍手的行為。換言之,無論赤祼的反伊斯蘭攻擊,還是較隱誨地不停質疑穆斯林對法國的忠誠,都只會令伊斯蘭社群進一步疏離,最終有可能變成「受壓迫而沒出路」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