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九日,灰記第一次踏足聞名已久的北京,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而當時北京的「政治文化中心」依然是天安門,但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廣場絕食和靜坐的學生,中南海退至幕後。
有興趣認知八九民運的人,都已應該透過不少有關回憶錄和書籍,了解五月中旬以後,戒嚴前後的情況。灰記在此略略補充一些當時所見所思。
當時的北京飯店住了不少香港和外國記者。灰記和兩位採訪記者,以及五、六位自費隨行的同事,通通堆在一個房間。服務員沒有阻止,也沒有要求附加費,還每人配給一套梳洗用的毛巾。服務員的表情正告訴這群烏合之眾,我知道你們來做甚麼,你們就放手大幹吧,讓全世界都知道北京正發生的事。
街上行人十分守秩序,看見這群看似旅客的人,有的拿著小型錄影機,有人拿著收音用的咪,會問你們是不是記者。知道是香港來的,便說你們真有心,要將這裡的事向世界發報。不過,一個子高大的男人向灰記說,你們幸運,現在有英國人保護你們,將來回歸中國,你們不會像現在那麼風光。
在廣場上,灰記最印象深刻是一把男聲,定期向廣場廣播。聲音是帶有磁性的雄渾,操著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感染力無與倫比。灰記想,政治的確屬於大陸,屬於北京,一個大學生的演說強過所有香港參政人百倍(英國殖民者除外)。
一個婆婆推著水車,據說走了很多里路,為的是怕靜坐學生乾曬脫水。灰記只能聽懂她說學生真可憐,拍攝她時紅了眼睛。
李鵬惡形惡想的宣布戒嚴後,廣場沒有人撤走,來慰問的人依然絡繹不絕。一個河南大學教授,向著鏡頭說,我叫xxx,我不怕,我來聲援學生,我是共產黨員,我不怕…。然後是廣場的學生搶著向鏡頭說話。
戒嚴令後解放軍進城,在木墀地一帶受到數以千計北京市民攔阻,裝著士兵的卡車被迫停下。群眾情緒激動,說解放軍不能進城對付學生。幾個人隨即舉起手拿著攝錄機的灰記,高聲說,把他們拍下,告訴全世界他們要鎮壓學生。被舉起的灰記身不由己,起初有點慌亂,後來見個個士兵坐著不動,趕快拍幾個鏡頭便讓群眾放下地面。灰記那時多少還幻想解放軍可以被勸退。
二十日,盛傳解放軍可能深宵清場,大家都帶著學生派發的口罩留守天安門廣場,準備捱催淚彈。那天晚上,在場的香港記者在漫長的夜晚應該各有所思。灰記用力回想,在那廣闊的廣場,在那個山雨欲來的晚上,想起千里外的香港,那個與這古老大地有巨大差異的城市。灰記再旁觀現場的學生,知道這裡大地是屬他們,政治也屬於他們。
不過,當廣播傳出百萬港人遊行聲援學運時,灰記又覺得這個古老大地與千里外的香港多少有點骨肉相連。
汽車穿過開始風聲鶴唳的街道,告別簡陋的首都機場。大家都想著,這不是五分鐘的故事,大家都想著,那些學運領袖,政治明星,這一陣子電視見得太多了,應該展現更多無名的聲音,同樣感人的聲音。於是大家都想著爭取剪輯一個半小時的節目。
不是爭取,而是堅持。如果不獲答允,情願拉倒,反正大家都不是公務員。電視部公共事務組的主管從未見過如此堅決的員工,先提出將片段放進他主持的節目,可以比五分鐘更長。將片段放進他節目可以,但仍要有半小時的節目出街。兩位女記者膽敢頂撞高層,依然企硬。主管陣腳大亂,連灰記這個二打六攝影竟也諮詢起來,問點睇,還用說,跟她們一樣!
最後官台最高當局一錘定音,可以在二十三日晚上播出一次,然後此節目從此在官台資料庫消失。為了協助堅持播出的聲音,灰記當時的監製向最高當局請辭。為了表白沒有壓制新聞自由,據說最高當局聲淚俱下。
灰記回想,堅持半小時節目否則拉倒的確違規違紀,但站在一個自由工的立場,沒有合約規限,說一聲即可結束賓主關係,此刻為何還要玩循規蹈矩?
堅持半小時節目不是因為內容特別精采,而是希望在大家都有份的古老大地的非常時刻,讓更多更多對這古老大地平凡的關愛之心,得以展現。
節目名曰《民心》。據說此乃八九民運期間,官台唯一在北京拍攝的有關專輯報道。